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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春天里的一天,我中午下班回家,看见院子里停了一辆装满桃子的三轮车。这时,一个男孩儿和他的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我妻子随后出来,笑着对我说:“看看谁来啦?”男孩儿的母亲说:“快叫叔叔,快谢谢你叔,你叔是你的救命恩人。”男孩儿有点儿羞怯地叫了我一声。

一老一少两位母亲又回到厨房里忙碌了。我换上便装,隔着客厅的纱窗门,看到男孩儿正蹲在院子中间那一小块儿空地上,逗我们家的小白猫玩儿。他看上去清秀机灵,虽有点儿腼腆,却不显得畏缩。他仍然很瘦,但露出的手臂显得年轻结实,皮肤微黑却很红润。这就是那个躺在架子车上、咬着被角的男孩儿,那个脸色灰白淌着冷汗的、濒死的病人,那个穷母亲的小儿子。只差一步,只差一步他可能就是一个死去的人,只有那么一个门槛!而现在他活着,像小动物一样灵活、充满生气,就像那个架子车上面的带着绿叶子、覆盖着一层柔软绒毛的桃子一样新鲜……

我走进书房,轻轻把门关上。我现在没法出去和他们说话,我心里不太平静。仿佛是为了抓住一个切实的东西,我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陈旧的、厚厚的书。在扉页上,当年的我用潦草但有力的字迹写下了希波克拉底誓言。当时,在很多本我认为重要的、需要时常阅读的医学书籍上,我都曾写下这段誓言:“我志愿以纯洁与神圣的精神终身行医……无论到了什么地方,也无论需诊治的病人是男是女、是自由民是奴婢,对他们我一视同仁,为他们谋幸福是我惟一的目的……”

妻子曾说,我什么都不爱。的确,即使在我没有遭到生活打击的时候,我也很难说真正炽烈地爱过什么,在我心里,我曾热切盼望过的就是那么一个远大的前程。但也许可以说,我爱过我的这门科学,我曾希望成为一个医术高超的医生,希望有一天我所做的外科手术将成为别人观摩的典范……我抄写下这段话,因为我确实相信它,因为它回应了我心里某一处隐秘而模糊的向往,或者说是信仰。那时候,我曾怀着一些热情,这热情有点儿莽撞,它不能落到实处,但似乎总有一些“纯洁和神圣”之处,只是,当我的勤奋和才能没有得到任何犒赏时,我连这种爱也淡漠了。

也许一切科学都有一个智识之父,但医学,唯有医学,还有一个人道之母。智识赋予人力量,却未必给予仁慈,但这位人道的母亲,却守护医学,将它引导向万物的本原 – 生。生,正因为女人们是它的实践者和滋育者,所以这些看似软弱的女人常常怀着最真诚的同情,执著地守护着“生”。而还有什么是比生更坚强的力量呢?但很久以来,我这个理应坚定地守护“生”的人,这个被赋予高尚技能和义务的人,却也像每个人一样在生活的泥巴里打滚儿,变成了麻木、倦怠的死者,甚至懒得理会自己身体里疯长的冷酷、庸俗和贪婪。难道接受生比接受死更难吗?

我走到窗户前面,注视着站在门廊底下的男孩儿。我想我并没有完全枯槁,他活下来了,我也活了下来。

2009年9月于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