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年前,我从军医大学毕业,在北京某医院做完实习,回校等待分配。当时,很多人忙着找人送礼,我父母也曾打电话来,问我是否需要钱活动,我一口就拒绝了。我想以我的成绩和实习表现,一定能分配到某个大军区的总院,走上一条越来越宽的路。结果,我被分配到一个小城市郊区的某军区基地医院,现实第一次给我开了个彻彻底底的玩笑。这样的小医院病人不多,也没有技术好的专家,我知道我的技术会慢慢荒废,视野会日渐狭隘,毫无前途可言。我再也没有什么热情和目标。两年多后,我就和一个当地女孩儿结婚了。再后来,我被提升为那家医院的外科副主任,分了一个小院儿,并且有了个男孩儿。
那年冬天的某个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把椅子拉到靠近暖气片的位置,脱掉了沉重的棉靴,倦怠地翻看着病历。我的脚就伸在暖气片旁边的一个小木凳上,木凳上放着妻子给我缝的一个棉垫。我的办公室在五楼,在没有悬挂窗帘的灰蒙蒙的窗户外,是一片阴郁、惨淡的冬日景象。越过前面那栋低矮破旧的急诊楼和医院的围墙,有一条不算宽阔但也不狭窄的柏油马路,在临近医院这一带挤满了简陋、寒伧的各种店铺,其它的地段却相当沉寂冷清。医院大院里栽种的树木花草,如今一片破败,枯枝上沾染着灰尘,在冬日灰白暗淡的天色中毫无生气地颤动着。一些人急匆匆走在医院那条水泥小路上,他们多半是附近前来看病的农民,也有一些是基地的军人和小城的市民。对于这些人,我没有多少好感,他们的脸看上去谄媚而怯懦,总是纠缠着你问一些愚蠢的问题。而更让我受不了的是那些被小车送来的病人,他们是某小官儿或老板,这种人还没到的时候,你就已经接到某某介绍人的电话了,有时还不只一个。很快,他们的病房里涌满送礼的人和令人反感的嗡嗡声,他们的家属要求这样那样的特殊待遇,指示你尽管开最昂贵的药,用傲慢、无所畏惧的声调问着更白痴的问题。就是这样,你在医院里看到的不是那种肮脏、病痛和穷苦的脸,就是这些肥腻、僵死、令人恶心的牛虻,但很快,你对两者就都习以为常了,就像对泪水、哀痛的喊叫和死亡也习以为常了。
房间里的空气闷燥而污浊,外面却看起来那么阴冷。我把病历扔到桌子上,像个趋暖的老人一样呆坐在椅子上。我想起我初到这里的时候,住在医院后面的宿舍楼里。楼道两头的窗户只剩下生锈的窗框,那间背阴的房子冬天里就像个冰冷的窟窿。夜里,我盖着两层厚厚的军用被子,带着火车头帽子和口罩睡在床上,仍然冷得发抖。早晨,我从被窝里挣扎着爬起来,把房门拉开一条缝,我会摸到一个冰冷的瓶子,那是订送的牛奶,已经在瓶子里冻住了。我于是打开电炉,在小锅里煮一个鸡蛋,然后把牛奶瓶放进煮过鸡蛋的热水里,看着里面洁白而冰冷的东西慢慢柔软、融化。那时候,我从没有认为我会在这里留下来,我以为我总能通过各种门路离开。我又想起一个高个子、唱歌很好的同学,在离校前的那些晚宴上,他总会因为被分到边疆而放声大哭。初离校的那两年,我们还通过信。他说,冬天那边零下二十多度,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扫雪。他们的医院更没有病人,他开玩笑说他成了给战士割包皮的专家。一开始我们还相互鼓励,但慢慢就不再联系了。
有人小心翼翼地敲门,敲了三下,停一会儿又是三下。我把脚放下来,穿好鞋,走过去打开门。门外是一位又黑又瘦的乡下妇女,穿着一件黑条绒的、颜色褪得发灰的棉袄,头发乱蓬蓬地拢在两耳后面,头顶的头发明显已经花白了。
“什么事?”我烦躁地问,就转身往屋内走,妇女也跟在我后面走进来。我又在椅子上坐下来,她有些局促地用手扶住一个桌子角站在那儿,脸上挤出一点儿苦涩的笑意。这个妇女已经是第三次来找我了,我大概能猜到她要说什么。我又把病历拿过来,随手翻着,说:“说吧,有什么事儿?”
“还是小孩儿的手术……”她嗫嚅着说。
“让你回家找钱,你找齐了吗?”我冷冷地问。
“又找了一千多点儿。”她的声音更低了。
“我不管你又找了多少,你现在的钱够不够交手术费?这一点儿你得清楚。我告诉你多少次了,我只是个医生,医院不是我开的,你的手术费不交到院里,我们不能给你做手术,你怎么还不明白?你找我有什么用呢,你去找钱啊。”
“可是……我找不到,我只能找到这么多了。我这两天到处去借,只能借到这么多啦。刘医生,你就行行好,先给孩子把手术做了,我就差两千块钱了,我这几天再去借。”她说。
我瞪着她说:“你还是不明白,这不是我能管的事儿……你交不了费,找谁都没用,这样吧,我还有事儿……”
“刘医生,”她打断我,急促地走近来两步,声音哽咽着说:“刘主任,你行行好,我这个可怜老婆子求你了,孩子他疼得厉害……就快受不住了,你没看见。我会找到钱的,我怎么样也会找到钱的……”
她突然停住了,双手捂住脸,浑身颤抖着哭了起来,蓬乱的花白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她那双粗糙的、树皮一样的手。
我看着她,心想:又一个纠缠者、一个不明事理的乡下人。
这个妇女的儿子得的是胃溃疡导致的胃穿孔,曾经在医院里住过两天,是我管的一个病人。但因为她一直凑不够手术费,我们劝她不要浪费住院费了,先把人拉走,找到钱再来。现在她来了,仍然缺两千。这种人,你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他们总以为医院就是医生家的,以为自己哀求、哭泣、死缠着医生,就能把本来应该由自己解决的问题推给别人去解决。
我坐在那儿,等她快要哭完的时候,才用较为平缓的声调说:“你哭也没有用,这个钱是医院收的,不是我收的,手术不是我说能做就能做的。你再想想,你现在连手术费也不够,那手术以后的住院费呢,各种医药费、杂费呢?你没有钱,医院也不能让你白住,你总得明白这点儿道理。我真的帮不了你。我现在要去查房了。”
然后,我站起来,从墙上的挂钩上取下白大褂穿上。她一直看着我,神色悲伤而有些错乱。我拉开门,说:“你快出去吧,我要走了。”
她朝门边走过来,低着头。快走到我身边的时候,突然跪下了。
“你这是干什么?”我吃了一惊,去拉她。
她却像瘫软了一样坠在那儿。我赶快把门关上了。
“刘医生”她又哭起来,“我不图你给孩子做手术,我知道你为难,我求你去看看孩子,他就快受不住了……我刚才对他说了,说我去给他找医生,医生就快来了……孩子的脸白得像纸一样,疼得嗷嗷叫,刘医生,你心好,你去看看他吧。”
我低头看了她一会儿,说:“那你先站起来。”
她抬头探询地看着我。
我恶狠狠地说:“你先站起来好好说。”
她于是站起来,掏出手巾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和鼻涕。
我想了一会儿,“小孩儿在哪儿?”我问。
“就在医院门口。”她说。
我说:“你兜里带钱了没有?”
“有带,有带。”她慌忙说,急切地看着我。
“这样,我给你开个方子,你先去前面门诊楼的一楼药房去买药。我等会儿在楼门口等你。”
“好,好。”
我坐下来,没好气地写单子,我犹豫不决,但还是开了两支杜冷丁和一瓶250毫升的酒精。对于一个没有钱动手术的病人,我所能做的也就是给他缓解一点儿疼痛,虽然这是下下策,因为等他回家之后,他没有了杜冷丁,会疼得更厉害。但我至少得先把这个妇女打发走。
她走了以后,我又坐在房间了等了一会儿,越来越后悔自己刚才的冲动,我本来可以不必理会她。随后,我从护士那儿要了一套一次性注射器和药棉,穿上军大衣,到门诊楼去了。那位乡下母亲已经紧紧捂着一个塑料袋子,等在门口了。
我们朝医院大门口走去,出门向左拐,来到一家卖水果的小贩的破棚子后面。我看见一辆架子车车身被拆下来,平放在地上,车子上,在一条破旧但很干净的粗格子被子底下,躺着那个脸色煞白的十六七岁的男孩儿,他的嘴里咬着一角被头,眼神发怔地看着我。汗湿的头发贴在他的前额上,使他那张脸看上去就像一个平面。
“看看,你妈把医生叫来了。”卖水果的女人低声对那孩子说,又转头对我说:“把孩子疼坏了,受罪呀。”
那母亲于是俯下身,扶着男孩儿的头,把他咬在嘴里的被子轻轻拉出来,把湿的那块卷到下面,轻声说:“孩儿,叫医生看看。”
我想:早就确诊了,还有什么可看的?
但我看着那孩子,什么也没说。
我徒劳地摸摸他的额头和手腕,对他说:“来吧,先打一针,打一针就不疼了,好受点儿。”
我听见他发出一声含混而微弱的声音,大概表示同意。我有点儿迟疑地问他母亲:“就在这儿打吗?”
她有些为难地说:“在这儿……你看行不行,不行的话我去找个旅社。”
“行,怎么不行。”我说,一边让她们搬个塑料板凳过来,我把注射器、针剂和药棉准备好,放在上面。
这时,我发现那孩子正看着我,我发现他的眼睛不像刚才那样直怔了,眼里有了一点儿光,变得柔和了。我对他笑了笑。
我叫两个女人帮忙,把被子掀开,把孩子的裤子褪下来一点儿。我发现盖在被子里头的是个瘦骨嶙嶙的身躯。我回想着实习时候打针的具体部位,那部位附近的神经分布,尤其是坐骨神经所在的位置,竟然有点儿紧张。后来,我把针头拔出来,让那孩子自己按住药棉。离开的时候,我对孩子的母亲说:“过一会儿就不疼了,你赶快带他回家去吧。你那个袋子里还有一针止疼药,实在疼得受不了时,你叫你们村里的医生给他打一针也行。但是,也没多少好处,治不了他的病。”
“刘医生,真谢谢你,你是好心人。”
“别说了,其它我帮不了你。”我说。
她跟着我往医院门口走了几步,突然从口袋里掏出来五十块钱,说:“刘医生,这个你先拿着,别嫌少……”
我说:“我不要你的钱,你拿着,赶快带他回家吧,你在这儿耗着也没有用。”
她要把钱硬塞给我,我有点儿生气了,把钱扔给她,结果钱掉到了地上,她急忙捡起来,抓在手里,茫然无措地看着我。
我说:“你收住,我绝对不会要的。”
她脸上露出悲哀的神情,突然对我惨淡地笑了一下,说:“刘医生,你叫我回家,我也想回家。可孩子疼起来那样子……我就坐不住了。我不能看着他等死啊,我就又拉着他跑来了。我在这儿虽然也没有办法,可总是离医院近点儿。”
“这就是受罪的病。”我说,“但是你在这儿耗着也没有用,还是回家吧。”
然后,我自己走了。快走到门诊楼拐角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下,那个妇女还站在门外的大街上看着我,就像一截低矮的枯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