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起初还常常谈到他们,猜测这件事的结果。猜测有很多种,例如究竟是谁杀死了谁,是谁先死去了,或者在这一大片苍茫、密实、封闭的雨林中,他们是否真的曾在雨林中遇见过?或者两人是否都死于非命,带着未完成的使命和仍在逃脱的遗恨……但到了我们这一代,几乎没有人再想起这件事了。对大家来说,这个故事就像那场战争一样遥远、陈旧、不值得回想。大家都会说,死心眼儿的阿卜拉是个陌生人,一个不可理解的疯狂的人。但对我爷爷那辈人来说,他可能性格固执,但并非不可理解。这就是变化。
现在马拉亚的变化太大,不可思议。你们看到的这片最茂密、被视为奥妙和神奇之地的雨林,已经被推土机吃掉了一半。可能阿卜拉和伊达尔的尸体也被推土机碾碎了,我们再也找不到他们的一点儿踪迹啦。当我们反对这么毁这个地方时,政府还说,它只能靠伐木来养活我们,好像我们的祖先们都没有生存过、都不能养活自己。不知道将来这里会是什么个样子,人会变成什么样。一切都在变。有时候,一个人生活在这种变个不停的时代就好像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会往哪里去,我们越来越不认识自己这块地方。可你听到这些老马来人的故事,你竟然会觉得有一点儿明白了。你看到苍茫的雨林,当你走进来,看到神奇的树、动物,想到那些阿卜拉们,你才会觉得就是这样:你是个马来人,这就是马来亚的大地,它养活过那些古老的心,就是这种归属感。而现在,他们要把雨林砍伐个光,要种植这些那些新玩意儿……”
拉扎克还没有把话说完却突然起身走开了,他在这片小小的营地上巡视了一圈,然后走到捆绑着塑料袋的那棵香蕉树那儿,假装察看切口。我们四个人坐在那儿,目光追随着这位精瘦、矫健又很忧郁的马来人,但从大家脸上的表情看,每个人都还在想象那两个几十年前循入丛林的马来人 - 阿卜拉和伊达尔。拉扎克的突然走开让人有点儿尴尬,可能那位美国女教授想好心地打破沉默,也可能是出于喜欢以下定义的方式得出结论的职业习惯,她总结说:“一个很典型的东方复仇故事。”
那两个人含糊地表示赞同,我却没有说话。我想女教授的思考方式根本无法和马来人拉扎克的故事相匹配。在人们内心的领域,有太多晦暗幽邃的东西无法说明,更无法定义。在这个为他人复仇的故事里,很难说阿卜拉对伊达尔到底怀有多少仇恨,也许阿卜拉自己并不真的恨伊达尔,驱策他杀死伊达尔的反而是另一种力量。而当阿卜拉追赶伊达尔进入丛林时,他的真正意图可能并不是做一个追杀者,而是做另一名逃循者……
在密不透风的丛林中,等待我们的将是一个漫长、闷热、潮湿的夜晚。大家很快回到帐篷里睡下了。但我的睡眠里夹杂着芜杂、怪异的梦境,中间又因为闷热而醒来了。我身上不停地渗汗,再也睡不着。我悄悄起来,到外面透一透风。我就坐在我们刚坐过的地方,等待一股意想不到的凉风来吹拂我。突然,一个人从浓墨一样的灌木影子中走出来,那是拉扎克。
他说:“我出来看一看,就要下雨了。”
我说:“可是连一丝风也没有。”
他说:“就要有风了,你等着吧。”
然后,他告诉我他得嚼点薄荷叶,并且在一个离我较远的地方坐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惊讶地发现雨林果真颤抖起来。你能感到那种黑暗中幽微的震动,听到总是迅速擦过地面和空中的、淅淅索索的响声。这种声音慢慢汇集起来,成为一阵阵连续不断的低沉幽鸣,伴随着森林浪涛一层层的波动。不过,这只是一节柔曼的序曲。那个马来人突然回头朝我看了一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猜想他的意思是要我留意倾听这些声响 - 风雨来临之前古老的雨林发出的声响,它的动物、植物和泥土一同发出的声响,这片乐声正从幽微转向深沉凝重。
当我从后面打量拉扎克坐着的身影时,我却想象着他的祖辈——阿卜拉和伊达尔在雨林中穿行的身影:他们拨开一片阻挡在面前的藤萝,走在厚积的、植物腐烂的肉身上。除非出现奇迹,否则他们不可能活着。但似乎奇迹在这古老的雨林中、在这充满神奇奥妙的土地上是极可能发生的,因此我竟然感到他们确实还活着,并且在这一片雨林中继续追踪、逃循、战斗、生存……那几只因为感触到风雨来临而停歇在某条枝杈上凝然不动的萤火虫,可能刚刚飞经一处营地,在那里,头发已经变白的英雄阿卜拉可能像我们一样,在黑夜里坐在肥厚、潮润的芭蕉叶上,他那古老的心灵跳动着,他凝视着那一点点闪过的微光。
2009年1月25日于新加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