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徭役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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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天,我们沿着坚硬的大路一直走,少年从来不费时间选择道路。他很少回答我的问题,我已经习惯了自问自答。我问:“我们走了多少天了?”沉默之后我自语道:“我想有几个月了吧!”我忍不住又问:“还有很长一段路吗?还要多久?”过一会儿我又沮丧地答道:“不知道,可能还要很久。”

走过的地方很陌生,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那种景象,甚至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个地方铺满了望不到边际的管道,各种颜色,各种形状,弯曲、直立或是匍匐在地上直线延伸到远方。更多的地方在挖渠道,在动工,挖出的土堆积如山,黑色的木材滚得满地都是,地上到处是臭泥、石灰浆和正在腐烂的、从木材上斫砍下来的树叶。人们不是聚集在水泥搅拌坑的周围,叫喊着,就是一排排竖立在深沟边缘,或是拥挤在大型的机械下面指手画脚。我想到这次经历可能算是我小小的冒险,只是少年不让我停下来仔细观察。到夜里,我们睡在新挖好的下水道里。起初我常常因为窒息而醒来,空气里漫布着焦炭、沙土、生铁、还有其它因较为微弱而无法明辨的物质的气味。虽然各处都有水渠,我却很少在这些渠道里看见水。少年总是能从水泥搅拌场弄来水,据说那水来自于几百米深的地下。少年有一个皮水袋,装着我们的饮水,到夜里,天空充满红色的雾,所以早晨醒来我的脸上满是红色的、有沉淀物的水珠。

然后我们来到荒地,或者用少年的话说,是“有待开发利用的地”。到处是尖利的石头,荒草或是裸露着的铁锈色的土地。少年对此厌恶不堪,不断叫嚷着:“跟上”、“快走”、“笨蛋”……可是有时候我们偶尔会在荒地上发现一个小小的水潭,少年就骂着把软皮袋灌满。在我饥渴的嚎叫令他不胜其烦时倒给我一些。

渐渐地,我又想起了家乡,想到桥下的流水和开满白花的苹果园,工地和荒地因失去了新鲜感而变得丑陋,像长满疥疮的正在溃烂的皮肤。我开始试着抱怨,向身边的这个莫名其妙、自以为是的家伙发火。有一天我竟然壮着胆子冲他大声叫嚷,他厌烦地说:“等着吧,到了那里你就不会乱叫了,笨蛋、白痴……”在另一次争吵中,我扬言必须离开。可是每次发火之后,我又得央求他给我几口水喝。他讥笑地说:“就算我让你滚,你找得到路吗?不等你找到路,你就会渴死在路边。没有人会给你水,人人都痛恨逃兵。”我想起我们走过的令人恐惧的蛛网一样密织的路,那些数不清的分岔口,路旁的毫无标志性的雷同的景象。我只能啜泣、悔恨,跟上他。

有一天,眼前不再有路,横着无际的沙漠。他说快到了,那个地方就在沙漠的中心。我默默地跟着,心想也许会在沙漠中渴热而死,那还不如返回那些蛛网一样的道路之中,也许还可以回去。想到我可能像蜘蛛一样绕着同样的圈子没头没脑地爬来爬去或是被炽热的沙子掩埋,我就忍不住哭泣。当我的哭泣令少年不耐烦时,他就猛然扬起水袋子,晃一晃,说:“再烦我你就没有水喝!”我不敢再哭出声。可是我们袋子里的水越来越少,到最后我每天只能喝上几滴,从少年的手指缝里流进我的嘴里。我的口腔开始溃烂,嘴唇周围长满了泡,鼻子总是在流血。有一次我无意中摔倒了,趴在滚烫的沙子上。少年用脚踢我,踩我的双手,无论他用什么办法,我都决定不再起来。最后他解下他的领带,捆住我的双手,然后头也不回的拽住带子的死结往前拖着我的身体。我相信我的膝盖、后背和大腿外侧淌了不少血,因为沙子经由什么东西湿湿的粘附在我身体的这些部位,可是我已不想睁开眼睛察看。我想我正在死去,所以痛苦也正在消失。可是,在我的意识最终熄灭之前,我觉察到我的手被解开了,然后我已经麻木的身体遭受了几下撞击。我的身体滚向一个潮湿的地方,再滚进水里。我浑身湿透,冷得牙齿打战。我听见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少年的声音,那个声音说:“死吧,你这只懒猪。从来没有人像你这样懒过,你弄脏了我的领带,不,你把它弄变形了。混蛋!”然后,他又把我往水里踢。我滚爬着勉强站起来,其中跌倒了几次,睁开眼看见小小的一片湖水。我拼命地把嘴埋进水里,同时使身体不至于失去平衡。在我暴饮了一顿之后,我浑身打战地爬上岸,看见少年坐在岸边,冷静地将水灌进他的皮袋子。我突然怒不可遏,摇晃着扑上去,用身体的重量将他往水里推,嘴里含含糊糊地咒骂着。我一度压在他的身上,却被他轻易地挣脱,我再次摔倒在水中,少年狠狠地把我往水里推,他已经站起来,只是弄湿了裤子。他按住我的头,把我的脸按入水底的泥泞中。我几乎在窒息中死去,他才把我捞起来,摔在沙岸上。

黄昏来临,少年躺在沙子上,仰面喝着袋子里的水。我再度爬起来,走到水边,洗净脸上的污泥。我和少年冰冷地对视,然后我走到一个较高的位置开始观看周围的景象。我们在沙漠中的一个小湖边,四周仍然是漫无边际的沙丘,在黄昏的光线里蒸腾着白天聚敛的热。我绕湖散步一圈,又喝了几口水,躺在岸边,将粘在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摊开在沙子上,听着沙子发出“咝咝”的声音。少年在水边洗他的领带。夜晚来到,我们在湖边睡下。我发出巨大的鼾声,夹杂着浊重的鼻息。半夜时候,我偷偷睁开眼看躺在不远处的少年,发现他双眼紧闭,两手紧紧将水袋捂在胸前。我轻轻坐起来,他没有动,我又缓慢地站起来,鼻腔里仍旧发出鼾声,少年仍然没有动。我以慢动作迈开步子,数着,百步之后,开始狂奔。

我很快发现逃跑是个错误,所有的沙丘看来都一样,我被拖过的路线没有在脑中留下任何的印象,而且两天之内我找不到任何水源。第三天,第四天,我只能在沙漠里绝望地爬行,不是为寻找路,而是为寻找水,寻找少年和他的皮水袋。到了第五天,我再也不能挪动一步。 我躺在一个沙丘下,像一具正在被晒干的尸体。幻像不断地出现,当少年出现时,我以为是另一个幻像。我看见他模糊而巨大的影子和皮水袋在我头顶上晃荡,听见他说:“笨蛋,我知道你迟早会回来找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样没用的人。”然后,我感到水从头顶倾泻而下,我那已经死灭的声音几乎微弱地欢呼了一声。

在以后的路途中,我再也没有动过逃跑的念头。少年说离我们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近,他变得温和,甚至偶尔说一些安慰的话。他说:“你会看到壮美的景象,这是我们一路上辛苦的原因。”听了一会儿,他问我:“难道你没有听见什么声音吗?”

我闭上眼睛听,我说:“风吹沙子的声音。”

他说:“不对!”

我又听了一会儿,说:“是沙丘滑动的声音。”

少年不耐烦了,他摆一摆手,表示少说废话、继续赶路。最后,我终于听见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我问他:“像是什么东西在敲打石头,是金属吗?”

他兴奋地说:“是的。连你也听到了,我们就快到了。马上你就可以看见你今生没有见过的景象。人们都在空中,休息和工作都在空中。”

我困惑地说:“难道没有摔在地上的危险吗?”

他表情热烈地骂我:“你这个小乡巴佬,不,老乡巴佬,你知道吗? 你已经老大不小了。像你这样的白痴,永远不会明白什么叫‘进步’。”

可我还在回想着一些别的时候的光景。他不允许我有半点的踌躇。他恶狠狠地抓住我的胳膊向前跑。于是,我终于看见了那个巨大的徭役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