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五月十九日葡萄藤酒馆杀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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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他开始竭力躲避那桌客人。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呼来唤去、用于逗乐的狗。作家利用了他又马上忘记了他,这样的伤害对侍者来说还是第一次。他曾经以为那个人是唯一了解他的人,可是他发现他只爱夸夸其谈,对像他这样的人根本漠不关心。那个高贵的女人一定在笑他了,当他被遗忘而立在一群狂饮者的旁边时,她有些怜悯的回头看了他一眼。怜悯比辱骂更能刺伤他!

他躲起来了。反正穿梭在这里的男侍像鱼一样多而相似,他们被混杂了,谁也无法被辨认。那双美丽眼睛里的怜悯困扰着他,使他陷入低沉的热情,这是一种困闭的热情,他必须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将这热情困闭在他年轻而妄动的体内。他偷偷溜进了酒窖,走进放置红酒的木架之间的通道,通道的宽度只能容纳两个人侧身而过,两边是密密麻麻的珍贵的横卧着的酒,珍贵的玻璃,珍贵的红色……他有了想抚摸的欲望,他抚摸了光洁的木质、美妙的瓶子的弧度。然后,仿佛担心体内某种东西的外溢,他蹲下来,两手紧抱住肩膀。大厅里隐约的声音仿佛在他的世界之外——一团漂浮在低空的烟尘。

当他像一只狗一样缩在角落里发抖时,他听到极富节奏感的脚步声。一个影子出现在过道的劲头,逆着光。他辨认出这是身形高大的作家。作家似乎是冲着他而来的。他直走过来,脸上挂着嘲弄意味极重的笑意。令他诧异的是,他蹲在那儿浑身抖动得更厉害,可是另一个人却站起来,迎着作家而去。他用“另一个人”这样的字眼,而其实当时只有他和作家两个人站在葡萄藤酒馆的酒窖里。可在他的感觉中,他始终是蹲在地上的那个人,他看到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站起来、走过去,可他始终在一旁观看。这是他无法解释清楚的地方。一个人不可能看见自己,可这人声称他看见了自己和别人搏斗的全部情景,似乎他的眼睛脱离于身体并看到了所有发生于自身的事,就像我们在梦里梦见自己,梦见自己所出现于其中的种种情景。可那梦里的观察者又是谁?那“第三只眼”是谁?他只能用这样的梦和当时的情景作比较,他确实看见了自己:自己站了起来,和作家面对面,作家继续调侃他,那种调侃使他感到极大的侮辱,然后作家要求他为自己挑选一瓶好酒,却总是挑剔他所选的酒。于是他们起了争执,作家把他推倒在地,踹了一脚。在他还没有爬起来的时候,作家挥起了一根木棒,狠狠甩打在他身上。他感到周身疼痛、渐渐麻木,可他看到的情景把他吓坏了,他看见自己倒在一滩血里。他哭泣、大声呼喊,那个倒在血里的身体却一动不动。

“你的意思是说你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参与了打斗,而另一半在观看?或者是你灵魂出窍?这种东西你最好和心理医生们说,我们不会信这样的鬼话。我们要录的是口供,不是你的幻想。我们要的是确实发生的事,你明白吗?客观的、确实发生过的……”

“这就是发生的事,我没有说谎。”男侍镇定而冷漠。

“你根本没有动机,你刚才说的不能成立,也不能构成你的动机。你最好再想一想。”胖警察的眉头拧成一团,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时钟敲了几下。他突然生气了,说:“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说实话!否则就别想睡觉。”

男侍坚持他所说的是实话。他们对视了十几秒,警察把目光挪开了,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总统像 -- 房间里唯一有色彩的东西。

“那么,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妥协了。

“后来我跟随他走到大厅里。我一直盯着他。”

“这时候你看到你自己了吗?是你还是你的影子跟着他?”警察嘲弄地说。

“是我,我指的是一体的我。然后他要走了,我跟他走出去。我相信他没有注意到我,因为他一直没有回头看。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很担心他会觉察到。我贴着墙角走,躲进灯光最暗的夹缝。他走在路中间,走一条直线,而且走得很慢。走到街道拐角处的时候我喊了他一声,他扭过头看着我没有动。我走上去,当我走过去的时候,我把攥在手里的刀弹出去。他看见了,但是他已经没有时间躲了。他看着我把刀子插进去,然后他抱着肚子蹲下去了,蹲下去之前还看了我一眼。我把刀子拔出来,听见他叫了一声。虽然那个地方光线很暗,我还是看见他流了很多血,也许是听到。他脸上不可能再有那种嘲笑我的表情了,这就是我要做的。我带着刀子走了,后来还听到他身子摔倒的声音,我相信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但是我不想管太多。我不想回葡萄藤酒馆侍候那群杂种,我只是往前走。走到广场十字路口的时候我站在那儿想了想该去哪儿,我觉得很热,就到海边去了。后来我在那条破船上睡着了,天亮的时候又醒了。我就在船上等着,我知道你们会找到那儿的。”

“刀子呢,你从哪里拿的刀子?”

“从吧台吧,我忘了,随便什么地方总能弄来一把刀子。”

“我需要你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你从哪里弄来的刀子?梦游症患者。”

“我说过,我不记得,我顺手抓过来的,我当时来不及记住这些小事情。”

“小事情”警察重复道。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青年 -- 他的眼神让他觉得冷、不舒服。他相信这个发疯的梦游症患者杀死了作家,但是还有很多秘密他不肯说出来,像杀人的动机、凶器从哪里来。也许这是个早有预谋的凶杀,他还要去做更多的调查。他不想再和这个青年单独呆在这里,他甚至有点儿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