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一大早起床后就发现船上多了一个人,在船舷边看着江水发愣,是沈宏伟。小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怎么会到这船上,怎么敢到这船上,三宝怎么会让他上船?小小坐在梳妆镜前,一边想,一边梳洗打扮。小小描了眉,又涂了眼睫膏,再慢慢涂上口红。小小一直留的是长发,风大,就用皮筋束起来,今天风小,就披在肩上。这一番功课完成,镜子里的女人已经风姿绰约。但小小看了一眼,立即又用纸巾擦干净,把头发也束起来。每天化妆,三宝都在一边冷嘲热讽,在船上还打扮成个狐狸精,想勾引谁呢。以前小小可以不理睬,但今天不行,只要沈宏伟在船上每天都不行,陈三宝在船上呆得无聊,肯定要找她的不是,说不定化了妆就能惹来一顿打。
陈三宝没有打她,却比打她还让她绝望,吃早饭时他在厨房按倒了她,尽管陈三宝糟践她是为了羞辱沈宏伟,但被羞辱的岂止沈宏伟?
小小其实并不喜欢沈宏伟这样的男人。
那天去他的所长办公室借款,她是要拉着三宝一起去的。三宝点着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说,我要是去了,这钱就别想借得成。小小火了,那你是存心把 自己的女人往狼嘴里送?三宝说,你以为你是十八岁的黄花闺女,说不定人家还不稀罕呢!小小说,行,人家不稀罕我,我也不稀罕他哩,要去你去,我不去。
三宝扔掉香烟,甩手给了小小一个耳光,妈的,鸡上灶狗坐席了,还没地方摆你个破货了,敢跟老子犟?
小小说,你打吧,打死我,我也不去。
当年拴钱和大大好上,第一个发现的人是小小。双胞胎姐妹,长得一个模样,性格却是两样的,大大安静,小小活泼。大大尽管只比小小早来到人世十几分钟,可哪怕早一分钟也是姐姐,好吃的好玩的从来都让着小小,洗衣做饭都抢着一个人默默做,小小肯帮忙,大大也不拦,小小在一边嗑着瓜子当看客,大大也不恼。当然,大大也有生气的时候,可小小也有办法,小小说,姐,你可别跟我这样没出息的人比,你可是胸有大志的人。大大不理她,她就伸手往大大胸口掏,原来胸有大志的“志”是一颗痣,大大胸前长有一颗痣,小小没有,大大被小小那小兽般的手弄得痒痒的,忍不住笑,就饶了小小。
问题是小小也喜欢拴钱,拴钱把小小变成了女人。但小小不能急,爹是决不会允许大大退婚嫁给拴钱的,小小等得起。
时间过得是那样的快,拴钱的船很快就下水了,但拴钱没有带走大大。这让小小心里充满了希望。
拴钱造船的工地上只剩下一些碎砖断桩,常常有一个姑娘在那里徘徊。那其实是两个姑娘,只是长得一样,两人从来不会在那里同时出现。
看不到拴钱,小小的一双眼睛总是放在大大的身上,她既希望能在大大那里发现一点拴钱的蛛丝马迹,又害怕大大与拴钱还在联系。她偷偷翻大大衣服的口袋,手伸进去,她会紧张地闭上眼睛,她不是怕大大突然冲进来,她是怕大大的口袋里真的有拴钱的信什么的,她的手有些僵硬,仿佛是害怕那口袋里卧着一条吐信子的毒蛇,没有,没有毒蛇,有的是手帕、零碎纸币什么的。小小每次翻完大大的口袋,一无所获,却又高兴如得了金山银山。这样的时候,小小就说服自己,拴钱甩掉大大了,大大的相思是单相思,大大有的只是痛苦。但有一天一个铁的事实摆在她面前,还不止是铁的,是不锈钢的,一个闪烁着金属光亮的手机藏在大大的枕头下,是手机,前几年还叫大哥大,大大怎么可能买得起这么昂贵的东西,一万多块呢,几百人的渔网厂也就只有厂长有这样的宝贝,小小从来没有想过能拥有这样奢侈的东西,小小最多想过能有一只BP机。可大大居然有手机,小小轻轻按下去一个键,绿色的灯光幽幽一闪,一个清脆的音符跳出来吓了小小一跳。小小悲伤地合上盖板塞了回去。
手机无疑是拴钱买给大大的,她还害怕拴钱给大大写信呢,还以为他们会像古装戏里的才子佳人鸿雁传书呢,人家用手机联络,用现代科技,人家不用把那些酸言酸语写在纸上,人家可以直接把肉麻的话送进耳朵里。这太过分了,太不把小小放在眼里了,小小恨不得砸了那手机,或者干脆扔进湖里,让拴钱把那些肉麻的话说给湖底的乌龟王八听去吧。但小小做不到,手机一丢大大就会怀疑到小小,况且,这手机实在太漂亮了,漂亮得小小也舍不得糟蹋。气她的不是手机,是大大。小小一有空就守着大大,甚至有时会装病请假。功夫不负有心人,小小终于偷听到一次大大与拴钱的通话。当时,小小在床上装睡,大大在马桶上,好听的手机铃声响了一下就被大大按下了,小小就听到两句,七月十五,车站。这就够了,时间和地点都有了,小小在脑中立即浮现俩人偷偷摸摸约会的情景,七月十五,鬼节,他一个跑船的人再忙也不敢不回来祭祖敬鬼神,选择车站,是要乘机带大大私奔。小小要阻止他们。
小小猜的没错,七月十五拴钱回来了。第二天一大早,大大就醒了,小小比大大醒得更早。大大匆匆出门走得很快,小小比她更快。大大是走去的,小小是雇三轮车三个轱辘驶去的。拴钱真的在车站门口等着呢,小小的心里恨得流血。
大大急匆匆走到车站,只见拴钱的身影就在车站门口,她正要跑过去,姐姐!突然背后有人喊,是喊她,是小小在跟着她。大大慌了,大街上停了一辆公交车,里头空无一人,连驾驶座也空着,大大急忙从公交车一侧绕过去,她要甩掉小小。就在这时,一辆小汽车冲过来,小小眼看着大大的碎花裙子在空中飞扬起来,像一把撑开的阳伞,小小尖叫着扑上去。
大大就这么死了,小小从太平间出来,手里捏着从大大口袋里找到的手机,手机已成了一块废铁。小小从悲痛中醒来,拴钱呢,那个该千刀万剐的陈拴钱呢?可怎么也找不到他的人了。小小又一次大哭起来,为姐姐哭,也为自己哭,是陈拴钱害死了大大,是小小害死了大大,小小觉得自己罪该万死。
小小没有把手机拿出来,手机坏了,可卡还在。卡里只有一个号码,那就是陈拴钱的号码。手机是陈拴钱的罪证,小小不拿出来,是为了姐姐的名声,也是为了避免姐姐订亲的婆家闹事。
但小小放不下陈拴钱,她有话要问他,到底问他什么小小也不知道。恨归恨,小小更渴望见到陈拴钱。她有空就在拴钱家门口转悠,小小在守候陈拴钱。但是每次回来的是陈老三,那只吓破了胆的兔子连老窝都不敢回了。陈三宝认识这个漂亮的姑娘,她是陶师傅家的双胞胎老二。几乎每次回来三宝都能遇见她,三宝认为这是缘分,他展开了强烈的攻势。小小既不答应,也不拒绝。直到有一天,拴钱又回来造船了,小小以为机会来了,拴钱却像避瘟神一样躲着她,有一回被小小逼到了墙角,拴钱说,小小,别逼我,我看到你就想到你姐,想到你姐我就不得安生,我此生不娶也不能娶你。拴钱在墙角落里跪下了,这个固城镇上传说中的英雄就这样跪下了,泣不成声。
小小在一刹那间心软了,绝望了,她为这刹那间的心软后悔了一辈子。陈三宝像苍蝇叮肉一样追着小小,陈拴钱却没有终生不娶,新船下水不久,他就娶了卖钢板的月香。小小一颗心冰凉却抹不去心头恨,你想看不见我,我偏要戳在你的眼前,做你的眼中钉肉中刺,让你一辈子不安宁。两年后,小小嫁给了三宝。
陈拴钱没有反对这门亲事,他为老三和小小在镇上买了商品房,买了全套电器,比自己的婚事办得隆重得多。把镇上的人们感动了,把他的老爹感动了,连从来不轻易感谢别人的三宝也对小小说,老大这回待我们不薄,他造船的债还欠着呢。小小不接话,在心里冷笑,他不是为别人花钱,他是为自己的良心花钱。小小不买账,这么多日子,小小不让三宝沾身子,就是为了在新婚之夜告诉陈三宝,你日日夜夜追随的大哥日过你的老婆。但是她没能做到,当她两年后再见到拴钱时,她看到的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眼睛深陷,头发花白,在见到小小的一瞬间,他的眼晴猛地一亮,像点着了火,但立即又熄灭了,汹涌的泪水就扑了下来。他说,在船上把沙子揉进眼里去了,得去打点水再洗洗。小小的心又一次被那泪水泡软了。新婚之夜,小小当然受到了老三的质疑,挨了新婚丈夫的耳光。她默默挨打,只流泪不出声。她能原谅三宝的暴戾,既然她刚才把别人原谅了,没办法原谅的只有自己。小小只是没想到,这样的打骂一直伴随着她婚后的日子,遥遥无期。
陈老三有的是办法。陈三宝说,陶小小,你可以不去,我陈三宝可以一辈子过窝囊日子,挨别人的白眼,吃别人的剩饭,可是我不想我儿子再过我这样的生活,要儿子过得好,首先得你我咸鱼翻身,这一次是我们唯一翻身的机会,你惦量惦量。
儿子是小小的软肋,有了儿子,小小的生活才有了一点亮色,为了儿子小小什么都肯豁出去,小小去找了沈宏伟。
沈宏伟的所长办公室很气派,几十个平方的办公室就只中间摆了一张办公桌,就像现在的礼品盒,看上去豪华的盒子,打开,里面却只装了一丁点儿东西,说不定还是腐了坏了或者过了期的。沈宏伟的眼睛一直色迷迷地盯着小小,泡茶时差点烫了自己的手,办公室的后面是另一个房间,门敞着,看得见床的一角。小小心里有些麻木,只要这个色鬼开口,小小就不拒绝。反正陈三宝不把她当人,她又何必把自己当人,把陈三宝当人?
沈宏伟拉开办公桌下的柜子,取出一只化肥袋,全是百元大钞。沈宏伟说,你点个数,写个借条。我知道你今天一准会来,准备好了。小小说,要不要喊陈三宝来写借条?这么大的数字。沈宏伟说,你认为我这面子是冲陈三宝,还是冲着你?实话告诉你,这钱是公款,是我从企业里收上的管理费,财政所不是信用社,一分一毫都不能动,动了就是违法。到时候还不上,露了馅,我怕不光是要丢饭碗,还得吃牢饭。你说,我冒这么大风险是为了他陈三宝?
小小正拿着一匝钱点数,这话让她觉得手上的钱像铁铊一样坠手,停了一下,忘记了张数。沈宏伟为了谁?除了为利息,就是为了她小小的身子。
沈宏伟说,你心里明白就行,接着往下点吧。借条谁写都一样,反正你们是夫妻。
沈宏伟忽然一笑,说,我知道陈三宝就在楼下,你不喊他进来坐坐?小小说,没有,他真的没来。小小这样说的时候,觉得自己有点贱,像是一个收摊的人急着把剩货处理完。沈宏伟说,那他就是在镇政府门口的广场上等着,不过,这么多的现金,他跟着,安全。这么漂亮的老婆,他守着,也安全。
小小出了门,真的就看到在广场上蹲着抽烟的陈三宝。
三宝说,钱拿着了?小小点点头。
三宝说,他没动你?小小将化肥袋扔到他脚边。三宝说,我掐着时间呢,这猫怎么会不沾荤腥。他看上去竟有些失望。
凡是世上的好东西,靠看着守着是守不住的,连银行都有被抢的。何况三宝不想守,何况陈三宝没把小小当成宝贝。小小知道,沈宏伟迟早不会放过她的,她只是养在水桶里的鱼,哪天沈宏伟嘴馋了就会捞了扔进锅里。事实证明了小小的估计,该发生的事后来都发生了。
沈宏伟上船,把小小逼得无处安身,她还是走向船头去看风景,她不愿意与沈宏伟照面,他和她的背后都有一双期待的眼睛。陈三宝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当然不是能救沈宏伟的仙丹,只会是让他欲生不能欲死难罢的毒药。沈宏伟这样吃官饭的人,站在岸上他可以为所欲为,到了船上他就是一条死鱼,任由陈三宝选择蒸选择煮。舱外的船面进了水,浑黄的江水涌到了船板上却显得清澈,小小的脚踩上去,五个脚趾都看得清楚,这么热的天,江水还是有着凉意,从脚底一直沁入小小的心中。小小走过去,水花四溅,小小除了在前甲板上看看风景,她能看什么呢?看陈三宝那双阴鸷的眼睛?看沈宏伟那张白得发绿的苦瓜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