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不吃活物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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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丁良才和爷爷趴在阁楼的木板上,爷爷一再叮嘱他不管看见什么都不能出声,丁良才觉得这像是一种电影里上演的“埋伏”,丁良才郑重地点点头。在木板的缝隙里,丁良才看见进门不到半年的嫂嫂躺在她结婚的新床上,她穿得很艳丽,有点像京戏里的戏服,可母亲说那叫“寿衣”,现在母亲和哥哥都逃到别处亲戚家藏身了。嫂嫂的死和母亲有关,她是挨了母亲的骂后喝农药死的,嫂嫂的娘家大队人马到来之前,母亲理好一个包袱,把像样一点的家俱转移到邻家,叹了一口气,被哥哥拽走了。据说她和哥哥如果不逃走,有可能被嫂嫂的娘家人打死偿命的。爷爷不肯走,爷爷说我反正是要进棺材的人了,他们要我偿孙子媳妇的命,我给他们罢了。丁良才也闹着留下来,母亲不答应,爷爷扫了一眼母亲说,冤有头,债有主,他们能拿一个孩子怎样。

丁良才家的院门和屋门都敞开着,嫂嫂娘家的人来了几十口,操着铁锹锄头长驱直入。“蓬叭”几声,爷爷说八仙桌砸散了;“当当”两声脆响,爷爷说锅底给砸穿了;猪圈传来黑猪的叫声,丁良才说母亲怎么忘了把猪牵走,爷爷叹息一声,猪留着就是给你嫂嫂娘家牵走的,一个人没了,赔不起人,赔条猪让他们消消气吧。丁良才的本家叔伯兄弟都围在院墙四周静静地看着,袖着手,听从那些人打砸丁良才家的家什,乡下村俗,理亏了就得让着人家,由人家出气解恨。一阵风吹来,丁良才发现嫂嫂脸上的黄裱纸吹落了,他看了一眼嫂嫂的脸,不由惊叫一声……

你叫什么叫,老婆拽了一下丁良才的耳朵,丁良才醒了,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被沈事这死鬼的事一折腾,居然梦见少年时的场景了。丁良才顾不上跟老婆罗嗦,躺在床靠背上盘算这一天该怎么招呼沈事家来的队伍。

如果上报安全部门,沈事死亡的事其实处理很简单,沈事是在与另一名民工嬉闹时自己逃离安全网摔下的,死者本身有责任,按相关规定赔偿款最多十几万就能了结。问题是沈事是“超死”,问题是有陈律师这样鬓狗一般专门嗅死尸啃死尸的经纪人,他们了解每家建筑公司的事故伤亡数字,他们会主动做死者家属的代理人,他们跟死者家属拍着胸脯保证,本来只能赔多少钱,现在交给我代理我能让他们多赔多少钱,然后再谈这多要出的钱里他得的分成。建筑公司的老板自然也不是等着挨刀的肥猪,先是项目经理出场,报一个低价,当然不成。接着是办公室主任出场,在低价上加若干上去。依然不成,老板才会出场。说白了,就像是丁良才在木工板店里侃价,你退一寸,我让三分,先务虚后求实。轮到公司老板出场当然是一锤定音,但是凡事都得要老板出场,养着你个办公室主任做摆设?丁良才本就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丁良才原来是村上的小学教师,工资本来就只仨瓜俩枣的,还常常被乡里拖欠。老板吆喝一声带他进了城,让他成了这城市的“白领”,帮他把老婆也弄进公司做了合同工。丁良才一直想着怎样才能甩开陈律师这样的经纪人,降低公司的事故成本。可这陈律师就像电影上的抗日游击队,无处不在,无所不知,民工被窝里掐死只虱子他都能闻出血腥味。那天在车上陈律师用手指报的数字是四十万,丁良才回了个二十万。想到这里,丁良才后悔那天接了陈律师买的新手机,这手机不付钱看着悦目拿着烫手,要付钱姓陈的肯定死活不收。现在丁良才还顾不上烦这鸡毛蒜皮的事,丁良才先得到第三项目部观察形势,相机行事。

丁良才选择的观察点是新建楼的三楼,正对着项目部的办公室。大约上午十点钟的样子,一溜绿色的出租车在一辆黑色桑他那带领下驶进工地,那桑他那当然是陈律师的车。今天的工地不设防,丁良才跟项目部的所有人说,今天大伙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停工一天工资照付。刘大宝给他在水泥板楼面上摆了一桌一椅,桌上沏着一壶热茶,椅边放着一电风扇,如果再往丁良才手里塞一鹅毛扇,他差不多就是当年那城楼上的诸葛亮了。尽管大楼披着绿色安全网,外面看不清里面,里面却透过碗口大的网眼把外面看得一清二楚。前十几分钟来势凶猛,叫声骂声一片,那些桌椅的塑料扶手塑料腿被砸得五马分尸魂飞魄散,刘大宝说可惜了我这些刚买的新家什,正说着,一个赤裸着上身的莽汉抱着一台台式电脑冲出门外,猛地一掷,那电脑肚里的红线绿线这板那块全都肝脑涂地,丁良才正要斥骂刘大宝,刘大宝说是我桌上的那台,我不会用那玩艺儿,你们又要求配备这“现代化”,我在垃圾堆里捡了台人家扔掉的擦洗擦洗,铮亮得跟新的一样,电一插,能亮,就是没字没人影儿。天热,一会儿人就没干劲了,蹲在地上喘气,丁良才注意到有三个人一直没动手,一个是头发花白的老头儿,佝偻着腰坐地上抹眼泪,估计是沈事的老父亲;一个也是老头,穿中式对襟褂,留着山羊胡子,看上去神气清爽;那第三个倒是青年人,留着新潮的平头,穿T恤,皮带上别着手机皮套,脚上穿着皮凉鞋,还穿着袜子,看样子是这沈事家一有头面的亲戚了。陈律师也很卖力,热得脱了上衣,露出一排排干巴的肋骨,他从腰上掏出手机打电话,丁良才的手机立即响了,正是陈律师的号码,陈律师说,丁主任,你们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该露面了,我们得坐下来,给我们一个说法。丁良才对刘大宝说,该你出场了,刘大宝骂骂咧咧下楼去了。

谈判就在那被砸烂的会议室里,会议桌是三合板贴面的,现在已散了架,凹陷处露出了劣质的板芯,各自找一张能撑得住的凳子坐了,陈律师做了自我介绍,那穿T恤的青年人也做了介绍,原来是沈事村上的村长,说代表一级地方政府来处理村民事务的。陈律师开口依然是索赔四十万,刘大宝说,我工地上又不是没死过人,国家的规定,死一个十二万,你可以去查政策。陈律师心里也明白与刘大宝商量不出结果,但这是开台戏,这过场省略不得,他得让沈事的家人明白,从十二万往上加,每一块钱都显示着他陈律师的能耐。一直拖到中午,丁良才才从楼上下来露面,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一一握过手后就挥手招呼大家上饭店吃饭。沈事的老父亲连筷子都没动,只说要丁主任带他去见儿子的遗容,丁主任答应下午就去,老人才勉强吃了几口饭菜。倒是那青年村长胃口好,酒量大,且夸夸其谈。一会儿说他新马泰旅游和人妖拍过合影,一会儿又说他出差四星以下的宾馆都嫌低档。一桌人都敬仰地听他讲见过的世面,只山羊胡子老汉悠悠挟菜,有滋有味咀嚼。丁良才见他挟的都是蔬菜,便挟了剁椒鱼头上的一块鱼肉给他,老汉摇摇手,拦了丁良才的筷子。丁良才又换了一只酱汁鸭头给他,老汉又摇摇手,说,谢谢谢谢,我不吃活物的脸。丁良才有几分诧异,青年村长说,赵先生吃东西有规矩,丁主任不必客气。丁良才说,赵先生一派仙风道骨,莫非是医生或者教师,老汉笑着摇摇头,说丁主任抬举了,我是做豆腐谋生。按乡下习俗,只有称医生和教师为先生的,丁良才心里不由纳闷。陈律师见多识广,说赵先生的豆腐远近闻名,连县上的领导都惦记着下乡去买,赵先生每天只做10升黄豆,早饭吃完去排队你就买不着了。青年村长接过话,说赵先生岂止豆腐做得好,话说了一半又留了一半不续。

下午丁良才陪沈事父亲去殡仪馆看遗体,去之前先打一个电话过去,那边说沈事的整容还算成功,丁良才才让沈家父子三人坐公司的车过去。回到项目部谈判的还是刘大宝,陈律师急了,一个电话追过来,丁良才说我得陪着沈事父亲去殡仪馆,怕老人家见了儿子的尸体受不了。陈律师说,丁主任,你也别跟我躲猫猫了,二十万以上我给你提成百分之二十。丁良才装着没听懂,说百分之多少你先跟刘大宝谈判。

丁良才去订了宾馆,又按照人头给每人买了短衫短裤,天热,不能让他们没换洗的衣服。一直到吃过晚饭,才又去项目部,把衣服一一发了,又将宾馆的房卡一一发了,老老少少都挺兴奋。沈事父亲说,,这破费了破费了,谢丁主任大德,丁良才听了不由鼻头一酸。青年村长没领到房卡,说丁主任怎么没有我的房卡,丁良才解释说,听村长说出门至少要住四星级宾馆,我派人去订房,可人家客满了,这附近只那一家,回头再订普通宾馆,这边也客满了,只能委屈您在这找个人挤铺了。青年村长一楞,掉头走开了。丁良才暗中一乐,心里说我看你再摆狗屁村长的谱。

丁良才在厕所上蹲坑,听见一老一少俩人进来小便,一个说,这一趟来得真值,每天伍拾块大票子,吃馆子,住宾馆,还发新衣服。另一个说,田里的稻子还等着收仓,好吃好住心里还是不踏实。丁良才默默帮沈家算了一下帐,三十几号人,一天下来沈家就得付出近二千块,对沈事父亲这个农村老汉来说,这笔钱可不是个小数目。现在这世道,哪怕是沾亲带故,看来没有钱使唤着也无人肯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