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夏瓜瓤红,秋瓜瓤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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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固城镇其实就是一条直来直去的老街,早年就叫一字街,东头原是国民政府的县衙,西头是雕梁画栋的戏楼。法师求了签,签上指明“吉在东正”。大刀会勇士行前自然先做足功课,念咒,点朱砂,再喝朱砂酒,和尚喝了满满一碗,用手一摸嘴唇,手上黑乎乎一团,和尚想,要是在白天,这唇就像女人的唇了,幸亏是在黑天。大刀会从西边戏楼进,向东边的县衙奔袭。县衙是个大院,院中有这镇上唯一的楼房,木楼,李法师说,院内有一个日本佬的小队,十几号人,只够大刀会塞牙缝,落在后面的人怕是没机会见到活口。木楼上亮着灯,和尚急着想为爹娘报仇,当然,他也记着惨死的小女人。和尚腿长步疾,冲在前面,杀敌心急,连杀咒都忘了念。刚到大院的广场,机枪就“嘎嘎”地响了。领头的李法师跃起来跳了一下,倒了下去,和尚伸手拉他,摸了一手的血,比朱砂酒稠。和尚撒手往回跑,跑了一会,人流又倒涌了回来,西头的戏楼上也有日本佬的机枪。一字街的两边都是店家,夜里家家店面都上牢了门板,比篱笆墙还严实。大刀会被扎进了口袋,中了埋伏,原来日本佬早有准备。黑暗中的一字街上到处是哭叫声和骂娘声,有人狠狠擂店家的门板,没有哪家店主肯开门。和尚靠住一处门板定了定神,肘上一用劲,一块门板砸做两块,不防抬腿跨进去时被绊了一下,回头看,脚下那团软绵绵的是人,借月光再看,是白少爷。和尚将少爷挟在腋下,穿过店家的天井院,从后门逃出了固城镇。

和尚不敢回村,进了固城湖的芦苇荡。天亮了,初秋的芦苇叶子转黄,每支芦苇都顶着一束白晃晃的芦花,苇杆上缠满枝枝蔓蔓的藤信子,不离不弃。和尚放下白少爷,白少爷哼了几声,伸手一把揪住了和尚的胸,将他胸前的黑毛扯得生痛。和尚将少爷的身子上下检查了一遍,并没挨枪子儿,胳膊和腿上有几处划痕,估计是让芦苇叶子刮拉的。这么说,少爷在一字街是吓昏了。

白少爷醒了,没有一句话。和尚看着他,也没有一句话。饥饿提醒了和尚,得弄点什么填饱肚子。这芦苇荡里不缺吃的,头顶上飞着各种鸟儿,那个头大的是野鸭,这芦苇丛里不缺鸟蛋,运气好说不定还能逮只野鸭子。湖水下也应该有鱼有虾,再不济也能掘芦苇根掏野藕。和尚起身,白少爷拽住他腰间一块皮肉,说,别走,我怕。和尚看一眼少爷仰着的脸,脸色苍白,白得没有血色。少爷还在惊悸中没走出来。少爷是男人心,女人胆,和尚心生怜悯。少爷是打算豁出去的,大刀会按人头领的两担谷子全都是从他家粮仓里挖的,为此,白少爷和白老爷翻了脸,少爷说,别说是翻脸,豁出命我也得抗日。和尚当然记得少爷的好。只是,总这样躺着不是个事,肚子叫着不肯消停。和尚安顿好少爷,消失在芦苇丛中。一会儿,和尚就抱了一大堆回来,有湖藕,有鲫鱼,还有两只叫不出名的大鸟,被和尚折断了长脖子。少爷啃了一截藕便不吃了,和尚饿,大鸟拔了毛是红肉,红肉没火吃不成。鱼是白肉,和尚生吃了两条鱼,肚子才不闹了。好不容易熬到天黒,和尚借夜色潜进了村里。

村里拖回了二十几具尸体,白老爷领着家人认了几个来回,没有少爷。小二也没找到哥哥的尸身。一村哭声中只这两家人暗自庆幸。和尚推开家门,小二就投进他怀中眼泪鼻涕淌个不停。白老爷毕竟是老爷,镇定,说你俩暂时不能回村,这事说不定没完。你们打一字街时日本佬怎么有埋伏?莫非那日本佬是你们肚里的蛔虫,摸得清你们肚里的算计?有奸细。先在芦苇荡躲一阵子。

白老爷给他俩备了吃穿,和尚在芦苇荡搭了个棚屋,材料现成,遍地是芦苇,墙是芦苇,顶是芦苇,少爷安定了不少。天黑时少爷寸步不离和尚,白天,少爷就在棚屋四周转悠。棚屋的不远处蔓延了一片西瓜藤,白少爷稀罕,那西瓜藤枝是枝,叶是叶,绿得让人寻回了阳春。藤上结下了拳头大小的西瓜,这西瓜的模样煞是可怜可爱,浑圆,花纹清晰,还长着细雾一般的白毛,像是未嫁女子脸上的茸毛。白少爷说,等这西瓜熟了,我们再回村。

和尚说,这是谎瓜,秋西瓜,熟不了的。

农人把不结果的花叫谎花,把熟不了的瓜叫谎瓜。白少爷说,谎瓜也是瓜。

和尚说,夏瓜瓤红,秋瓜瓢白,错了季节,这谎瓜再怎么长,也是白瓢白籽,没有收成。

白少爷说,我偏要喜欢。

和尚只得任他喜欢。这谎瓜荒地里多了去,那些吃了头茬瓜的人,拉屎拉出的瓜籽接了地气,就长出瓜秧子结了瓜。嫌绊腿,农人会一脚踢烂。少爷不是农人。

等到那谎瓜有三四斤重时,白家的长工跑来捎信,老爷让他俩回村了。

白老爷赏了和尚两块大洋,说是和尚救了少爷的命。哥俩都没亲手摸过银洋,小二拿出一块,噘起嘴吹了一口气,放在耳边听响。和尚说,银洋是用来换粮的,不是听声响的。小二说,傻,有钱人都乐意听这银子吐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