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夏瓜瓤红,秋瓜瓤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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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和尚十三岁的时候力气就大得吓人。夏天的时候,和尚家的木船要上岸,上岸刷一遍桐油,让船底与伏天的太阳照面。和尚爹让儿子在岸边等着,他去村里喊人,这船不是小划子,没几个壮劳力是弄不上来的。当爹的领着人回来时,那只四舱船已经长了腿一般朝河滩上挪动,船身的下面当然没长腿,是和尚,和尚歪着头,让那条船像一只巨鸟一样栖在他肩上,一步步上岸,先让船艄着地,又缓缓偷出身子,让船头稳稳地扎下了。

当爹的张着嘴,心底渗出丝丝凉气,不敢吭声,怕惊了儿子的腰,这年纪的腰杆还称不上腰板,只能算是阳春三月的芦苇苗杆儿,嫩呢,折了就毁了。儿子笑嘻嘻走上前,说,爹,妥了。和尚爹这才轻松了,倒像那船是从他身上卸下的。

冬闲,村里人到湖里打柴,砍的时候贪,湖滩上尽是枯了的芦苇蒿草,旺灶,恨不得都捆了。但回的路上难,死沉,走几步就想歇一回肩,和尚嫌大家拖拉,说,都卸一半放我垛上。一伙七八个人,将麻绳解了,真的分一半给他。和尚说,都记着自个的捆数。他将那些柴捆子码进自己的柴垛,麻绳一勒,像是两座小山。和尚将榆木扁担插进柴垛的底部,一路疾走,到了村头才歇了。不歇不行,柴垛大,巷子窄,进不了村。再说,还得等那伙人来取各自的柴捆子。

村里人都夸和尚好力气,和尚爹高兴,庄稼人首先靠的是力气,来年春耕时和尚就可以抵-头牛使。和尚娘不这样看,说,他爹你真糊涂,我急的就是这事,他捧起饭碗一顿六七碗,米缸不几天就见一回底。年成好,也就罢了,碰上灾荒,你养得活他?

和尚爹就不敢高兴了,和尚娘头发长,见识并不短。这年头,兵来兵去,太平日子不多。

这以后,和尚吃饭盛到第四碗,娘嘴里就有些罗嗦,或者将碗筷的声音弄得很大,和尚懂娘的意思,只能放下手中的筷子。没办法,饭不能敞开吃,菜也只有田蔬,油少盐也少,挟多了同样遭娘的白眼。能省都得省着,不节省哪有钱替你俩娶老婆?娘这样说。在地里干活一会儿,和尚就能听到肚子里叽里咕噜的声音。瞅空儿,和尚就到水田里河滩上觅吃的,茭白野菱芦苇根,连鱼虾也敢生吃。小二心疼哥哥,常常吃饭时使个眼色,在院子里把碗里的饭倒半碗给和尚。

民国二十八年,和尚二十岁。娘真的替他讨了老婆。老婆十四岁,人还没长开,像根细长的苦艾条子。和尚将门闩上,小女人就吓得哭了,一直哭,哭得和尚的大手大脚无处放,哭得墙根下听房的人们失了兴致。和尚浑身上下就只有舌头软,可怜他舌头软也不会说一句暖人的话。小女人哭累了,和尚才抖抖索索地将女人抱了,像抱着一磕就碎的瓷瓶子,但放到床上,和尚就不自觉抱紧了。小女人凄惨地叫了一声,和尚讪讪松了手,明白蛮力用错了地方。好在夜天长,黑暗中摸着石头也能过河,和尚的手脚轻重有了分寸,终于软硬都吃在一处,咬合了,窗外突然响起了两声炮仗,震得芦苇顶落下许多灰尘。

狗日的们还在哩。和尚骂了一声窗外听房的捣蛋鬼。

后果跟被捣了蛋一样惨,和尚一下子软了。

和尚再度振奋的时候,又是“砰砰”两响,门被人踹开了,西屋响起爹和娘咋呼的声音。谁?谁哩?没人回答,又是两声沉闷的炮仗响,爹娘没了声音。和尚晓得不是炮仗响了,猛一下跃起,攀住木椽子上了楼子间。是湖里的匪,还是岸上的兵?和尚想起还有个小女人在床上时,房门被踢开了,进来几个穿黄军服的人,端着枪。

小女人已经被吓傻了,将脑袋钻进了被窝,但一绺头发还露在外面。一个家伙伸手去揭棉被,小女人裹得紧紧的,那家伙就用枪刺挑,娘为和尚娶新缝的新棉被呵,白花花的棉絮像伤口绽开,小女人怕了,棉被被揭在-边。于是,和尚也跟着看到了小女人发抖的光身子,小女人蜷缩在床里侧,像是码放着几支不够粗壮的河藕,暴露在窗口斜照的月光下。一个家伙狂笑起来,几个家伙都狂笑起来。他们狂笑着,手却忙乱解腰上的皮带。小女人一声尖叫,比原来响亮许多,和尚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天不亮,村里有人大声哭丧。像领头的公鸡啼鸣一样,全村的哭声顿时把村子覆盖了。村里一共死了二十七口人,和尚一家占了仨,爹娘和那个小女人。小女人是被刺刀捅死的,尸首横在踏板上,那么干瘪的肚子里竟被挑出了层叠的一堆肠胃,血污的下身正对着房门。小二在和尚的怀里不停地哆嗦,双手死死地掐住和尚腰间的一块皮肉。突然,“哇”的一声吐了,将脏物都泻在和尚的裤管上。小二是被吓坏了,夜里他及时地钻进了草垛,天亮时和尚发现草垛在晃动,拨开来,才知道弟弟活着。和尚愧对爹娘和小女人,一身蛮力有什么用?再结实的肉腱子也挡不住枪子儿,白吃了那么多的饭食。和尚连着挖了三个坑,备不了棺材,一人裹了一领芦席。和尚又连着堆了三座墓,堆完,累得连锹柄也握不住了。和尚的力气都变成了恨,埋进了地下,一锹土盖下去,它又像新芽破土而出,和尚只能一锹土接一锹土垒。坟垒起,和尚和小二跪在坟前,像死人一样没有声息。

有女人的人家都在哭丧,用哭唱送死去的亲人上路。和尚对小二说,咱家没女人了,你为爹娘哭几句。

小二说不会。

小二后来还是哭了几段,是哭给娘的。

哭一声亲娘我的娘,

你纳了九十九双鞋底你脚上没穿一双,

你缝了九十九件新衣裳你身上没穿一件,

你摇了九百九十里路长的棉纱线,

你喝了九百九十天的锅巴汤,

……

小二唱着淌出了许多眼泪。和尚说,你唱得比女人还好听,娘会听到。

和尚领着小二过日子。小二人长得单薄,爹娘想有个姑娘,就一直把小二当姑娘养,十四岁的时候小二才剪掉辫子,取下耳朵上的银环子。爹娘走了,小二一个人不敢睡西屋,就搬过来同和尚睡一张床。兄弟俩躺在床的两头,月黑风高,屋顶上老鼠窜动,或者窗外树枝上栖鸦一声怪叫,小二就抱住和尚的腿。小二求和尚,哥,我睡你这头来。

和尚说,你来。

小二睡没睡相,喜欢往和尚怀里钻,和尚搂着小二睡的时候总担心弄痛他,睡着了就顾不了许多。和尚看小二上床脱衣服时,眼神有些疑惑,说,小二,咱一个爹娘生的,你咋胳膊腿那么细?真像那个小女人。

小二很羞愧,顺下眼,更像女人。

和尙和小二不会过日子,娘不在了,没人管和尚吃多吃少,和尚放纵自己的肚子撑。小二的饭量小,但嘴巴馋,爹娘存下的几文钱很快都交给了货郎担。日子过着过着,没粮了,没钱了,俩人一商量,将爹娘留下的五亩水田先卖了一亩,换了钱粮,又能将日子打发一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