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江入大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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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郑守志走出房间,风和机器的轰鸣立即迎面袭来,他看着船舷下滚滚的江水,眼光追逐着水流渐行渐远。

刚才有人送来了罗根水的详细资料,这个年轻人正阳光灿烂地朝他微笑,在还散发着油墨香味的打印纸上。学生会主席,共产党员,某学生团体的负责人,各科的学习成绩都在八十多分。郑守志不喜欢那种钻在书堆里的书呆子,他深知做大事的人都不会拘泥于分数,罗根水喜欢这年轻人的作品,是两张拍摄的照片,一张是油画,画面是金黄的长江水,运沙船上金黄的沙堆。一张是雕塑作品,一个老艘公抱着一支长橹,颓丧地坐在船帮上。罗根水是罗金宝的儿子,资料上父亲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他的创作题材是长江和船工,这很自然。郑守志不懂美术,可他从这两幅作品中领会了作者的思想和情感。郑守志读大学的时候,正是拨乱反正的年代,大学生对政治的热度降温,唯有读书高,但二十年后的郑守志已经不那么头脑简单,现在的大学生也不像当年的他们那般愚蠢,做学生干部,至少能锻炼组织能力交际能力,成为学生党员,至少能证明有政治头脑和思想觉悟,当官也好,经商也好,包括闯荡长江这都是必不可少的素质。罗根水有做过村支书的父亲,还有一个做副县长的舅舅,在这一点上要比别的学生觉悟得早。

郑守志每个学期都要到江口村小学做一场报告,报告的内容要爱祖国爱人民,当然先要从爱江口村做起。要爱党爱领袖,只有树立真爱,才能成为其中的一分子。这么多年,一批又一批孩子从江口村小学起步,上中学,上大学,江口集团专门设有一个成长基金,为他们交学费、承担生活费用。这些孩子大学毕业,就业定方向找单位郑总都亲自过问,江口集团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才,更需要有人才在政府的各级部门为江口村说话撑腰。江口集团培养这些孩子,就是为了有一天让这些孩子回报江口集团,郑总逢年过节总要慰问他们,召集一个茶话会,鼓励进步,需要资金由成长基金支持,需要人脉由集团出面联络,郑守志说,成长基金不仅要用于读书,更应该用于成长,当官就是最显著的成长。

但是在固城投资船厂的事,固城人是最好的人选。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没有当地人出面只怕是寸步难行。郑守志看中了罗根水,从天时、地利、人和来看,他都占有优势。但是他偏偏是罗金宝的儿子,这让他郑守志拿不定注意。

郑守志织的毛衣进展很快,已织到腋下,从下往上织,书上说有两种选择,织法之一是从到腋下开始分针织出衣身,减针的时候用小燕子减针法,织好后重新起头开始织袖子,织到腋下时也用小燕子减针法减针,然后袖子和衣身缝合。还有一种从下往上织的方法,织到腋下时先暂不织衣身,重新起头织袖子,袖子织到腋下时,与衣身合并在一起织,用小燕子减针法。两种织法都提到了小燕子减针法,这让郑守志感兴趣,兴趣是最好的老师,郑守志查了《编织针法大全》,其实简单。倒是两种织法,摆在他面前,他最后选择了第二种,不急着把衣身织完,先从袖子重新开头,他喜欢新的开端。两种织法反正殊途同归,可是用还是不用罗根水这两个答案,却大相径庭。郑守志丢下了毛衣,走出办公室透气。

郑守志知道,罗根水就在这长江的运沙船上,准确地说就在陈栓钱的船上。也许还泊在这游船附近,也许已经启锚驶远。罗根水要办的那件事就是寻找杀他父母的仇人,这仇人郑守志当然明白是谁,寻根究底就是他白脸。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这年轻人恰恰在陈栓钱的船上留下,郑守志觉得这事有了戏剧性。郑守志想到陈栓钱面对罗根水的神情,那个苦瓜脸上一定是写满了惊惶。

郑守志远望江面,他的眼晴看不到江面上拥挤的船只,看到的是曾经发生在这段江面上的厮杀。所谓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其实淘尽的岂只有那些历史名流江水下埋葬更多的是芸芸众生的白骨。

那时候这一段江面属于黄金荣的地盘,黄金荣只是老大的绰号,与旧社会上海滩上的帮会大佬黄金荣无关,只是这老大靠的是挖黄沙发财,是靠这黄金一般的沙子财大气粗,且手下的人马人多势众,就被喊成了黄金荣。郑守志当时属于另一团伙,老大叫黄毛,郑守志名为师爷,实际上是团伙中的二号人物。此黄与那黄相比,明显差了一截,黄毛只经营了一个木材码头,郑守志分析,政府正在强调保护森林,禁止滥砍滥伐,码头的日子只会越来越穷。到有一天真的穷得揭不开锅,就只能只靠盗抢为生。以此为正业,名不正言不顺,一旦真的引起了公安的注意,肯定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郑守志劝说黄毛转行,从当时长江的行情看,最发财的是挖黄沙。

可惜黄毛地盘上的江流湍急,江水挟带着沙子只是匆匆过客,根本没有沙源,即使有沙子,打沙船在这样的激流中无法作业,只能向上游。可上游是黄金荣的地盘,黄毛得惦量惦量自己的力量,所有的江湖老大都是欺软怕硬。黄毛说,大学生,我们的挖沙船一旦进了上游,双方肯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博斗。

郑守志说,所以,我们在购置挖沙船之前,就要铲除黄金荣。

郑守志说,老大,黄金荣在一天天壮大,我们在一天天萎缩。与其等到哪一天他吃掉我们,不如趁现在他没有日至中天时赌一个死活。

郑守志又说,成名要早,发财要快。早点转身,等到政府哪一天有工夫整治长江时,我们摇身一变,就成了正经生意人,将屁股上的屎洗得干干净净。发财说到底就是要抢占资源,时间不等人,我们要尽快下手。

郑守志说得在理,谁都明白,美国人在中东不停地发动战争,貌似世界警察维护正义,其实是为了争夺石油资源。老大犹豫,郑守志说通了三把头疤子,疤子是郑守志入伙的引荐人,俩人决计要与黄金荣一战,老大黄毛松了口风。

老大说,你们得考虑到,一旦败了,我们这点家当就败光了。

黄毛说出这句话时,眼睛里的光暗淡了下去,他的背已驼了,从郑守志的高度看,他头顶的黄毛稀疏,头上露出了巴掌大的秃顶,他还不到六十岁,却已像是垂暮之年。郑守志从来没这样仔细打量过老大,这一眼,让他明白,如果说长江里做老大的都是猛兽,老大已经不是一头斗兽,最多是一只病猫了。

郑守志当然周密地盘算过,并且他曾以机器维修工的身份到黄金荣的船上去过两次。挖沙船上的维修工是个饶舌的中年人,手艺不精,对船用柴油机还能对付,对长江里的第一台抽沙泵还摸不清路数,郑守志是有备而来,来之前专门购买并研究了相关书籍。挖沙船的主体是抽沙输送系统,包括动力(电机或柴油机)、离合器、抽沙泵、吸沙管、排沙管、输送管道、浮筒等。容易出问题的除了动力机器(电机或柴油机),就是抽沙泵。其实抽沙泵的机械组成比柴油机还简单。郑守志关心的是它常出故障的零部件,它磨损厉害的是搅拌叶轮,沙中常夹杂石块甚至废金属。因为长年置于水下,密封圈也要经常更换。实践中成长的维修工往往是知道机器那里坏了,学校出来的维修工是掌握机器为什么那里坏,所以前者称师傅,后者称技师或者工程师。郑守志两者兼有,郑守志第一次上船修抽沙泵,从响声判定是叶轮坏了,换上叶轮,他顺便把密封圈也换了。叶轮换上的是新叶轮,密封圈却是把新的换成了旧的,估计十天半月那旧密封圈就会渗水,泵壳里积了水机器就罢转,郑守机就有了再上船的机会。

黄金荣把挖沙船当成了宝贝,船的四周布置了四条铁壳船护卫,挖沙船日进斗金,即使夜里也是歇人不歇机器,这也是抽沙泵罢工的原因,在郑守志眼里机器也有生命,讲究个感情,你爱惜它它才会回报你,它累了也会耍脾气,所以说机器落在郑守志手里是幸福的,可惜现在它还不属于郑守志,命不好。挖沙船且挖且行,四条铁壳船也同速跟进,这模式像是列强的航空母舰编队,航空母舰的前后左右都守着护卫舰。

郑守志每次上船都塞给那位维修工一百块,放在今天就叫小费或者回扣。每次带的烟都是红塔山,郑守志一边抽烟一边干活,那位师傅一边抽烟一边聊这里的趣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两次下来郑守志终于找到了他需要的情报。

原来这段江面也是黄金荣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不说“抢”,那也是诈。这个别人,就是 “毛人”,他原先在这段江面占江为王,黄金荣当初是与他合作,约定挖沙船的利润分给毛人十分之二。毛人不用投资一分钱,坐收渔利。黄金荣提出来,毛人的人马必须和他的人一起承担警戒任务,防公安查江,防别的江匪来抢占。黄金荣求财心切,挖沙挖出了金元宝,剪径抢劫的活儿也看不上了,白天黑夜连轴转,四条铁壳船上的人有两条是毛人的人,出同样的工,拿不同样的钱,再说连盗抢的外块也没时间捞了,毛人的那些下属憋了一肚子气。毛人独立结算,用今天的话来说是独立法人,可这个法人不好当,利润分成得到年底,在这之前毛人的钱袋是只出不进,毛人身上只长毛,不生钱。熬到年底,黄金荣提出来,暂不分红,积蓄着再购一条挖沙船。毛人不干了,可现在是在人家屋檐下,由不得他了。黄金荣说,你不干也得干,不听我的,不听你的,咱听钱说话。为了钱,咱要把眼光放远。

毛人心里不爽,就隔三岔五上岸喝酒弄女人,毛人在码头上有个相好。郑守志觉得毛人这里有戏,查到了他相好的住处,就和疤子俩人守点。那女人住带院子的小屋,院子外是小树林。郑守志和疤子就在小树林里,毛人来了,是一个人,没带随从,喝酒打牌带上贴身兄弟无妨,但跟相好睡觉这事儿不好分享。这道理放到今天还一样,那些当官的有好处时也可以给秘书司机分一杯羹,但是与女人约会一般连司机都踢开,自己独自开车。当然,听说也有些官员共享一女,利益均沾。但毛人是个土匪,没那么宽阔的胸怀。这样好,省了许多麻烦,郑守志心里窃喜。毛人大声吆喝着“开门”,一点也不鬼鬼祟祟。

疤子拔腿要跟进,师爷拦住他。师爷说,先让毛人把那事儿办了,他才有好心情跟我们谈事。

剩下来的这几十分钟显得十分漫长,疤子说,这家伙要是不急着办女人怎么办

郑守志说,两天都等下来了,还在乎多等几个钟头再说,你看毛人这模样,急吼吼的,不像出慢活的人。

疤子说,该上床了,毛人把女人的衣服扒光了。

疤子说,该日进去了,床响了,女人叫浪了。

疤子说,毛人瘫在女人身上了,女人压得喘不过气,把狗熊样的毛人推下去了。

郑守志说,你小子放电影哪,只要男人上了身,再壮的男人女人也载得动。

疤子争辩说,那得有男人的搅棍做支点,我寻思,这会儿毛人那根搅棍已软下了。

俩人翻院子进门,毛人已穿上衣服,坐在堂屋喝茶。衣服还没来得及扣上,胸敞着,毛乎乎的胸毛遮得看不见皮肉,见俩陌生人进来,起身就要拾桌上的斧子。

郑守志说,老大且慢,我们是朋友。说话间,疤子已抢先一步,按住了斧子的木柄。

郑守志作了自我介绍,毛人说,黄毛素来和我井水不犯河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

郑守志说,我们老大让我们来,是给您送发财的机会来了。

毛人说,发什么鸟财。黄金荣当初也说是邀我发财,财毛到今天没见着一根。

郑守志说,黄金荣什么人他本来就不是做江湖老大的料,他应该到岸上去做商人,眼晴都掉钱屁眼里了。说句不中听的话,只怕不止是现在你见不着银子,以后我看你也别想见到。黄金荣把你算计了,你还在替他把门护院。

这话中了毛人的软肋。毛人说,那黄毛想干什么

郑守志说,废了黄金荣,我们共同发财。

毛人说,师爷,黄金荣和黄毛,都是一个黄字,还不都是把钱当爹,我凭什么要相信黄毛

郑守志说,不一样,我们老大吃了一辈子江湖饭,在长江里名声响当当。你也是硬梆梆的老大,至少有一点你们相同,把性命看得淡,把江湖道义看得重。命都不看重的人,钱财算什么

毛人不说话了,郑守志进一步说,如果你和我们合作,老大说了,你的抽成是十分之一,不要等到年底。我们的抽沙泵一响,先预付你的那一成。

毛人说,那跟黄金荣付的数目也一样,我何必折腾。

郑守志说,老大,拿在手里和镜中望月该是两回事吧。你嫌少,也可以增加。我们有两套计划,一是我们动手时你的两条船按兵不动,袖手旁观,那你抽成十分之一。二是我们对付黄金荣那两条船时,你反戈一击,和我们联手快刀斩乱麻,那你抽成五分之一。

毛人说,原来还有十分之一,变成了五分之一,不是反而少了一半

郑守志笑了,毛人弄不清分母分子,说,五分之一就是十分之二,就是说你抽成十分之二。

毛人说,我得想想,这几天你们听我回话。

出门后疤子说,这毛人会不会把我们卖了,反过来和黄金荣算计我们

郑守志肯定地说,不会,毛人没见着黄金荣一分钱,他就是把天上的月亮许给毛人,毛人也不相信他了。

毛人的回话是,干。

那又是一个月黑之夜,黄毛推说身体不适留在家里,郑守志和疤子各带两条船,分别向挖沙船的前后两条铁壳船扑去。郑守志解决的那条船在后侧,尽管抽沙泵在作业,机声隆隆,郑守志小心谨慎,还是让熄了机器,命大家用木桨划过去。对方船上人员都在梦中,有惊醒的人伸手去摸枕边的刀斧,那刀斧已在郑守志的人手中,束手就擒。疤子那边遇到了顽强的抵抗,等郑守志完事后带人赶过去,疤子人还在厮杀中。

毛人其实不笨,见郑守志的船扑向前侧,他的两条船才加入围攻的队伍。郑守志本来的部署就作好了毛人袖手旁观的准备,这小子既想不损一兵一卒,又想不少一分钱好处,现在是下山摘桃子来了。郑守志想,这毛人毕竟是做老大的,老大就是老大,粗人也有肚算盘,否则也不能在江湖上混到今天。

疤子摸上铁壳船时,船上的人一边应战,一边发动了机器,甩开了疤子的船,疤子的人没能冲上去几个,对方船上人多势众,疤子胸部和腿部都负了伤,他的人也一一被抓住。但是四条船死死围住了它,船上的探照灯把那条船上照得亮如白昼,黄金荣的人把疤子几个押在船甲板上,声言谁敢靠上来,他们就用斧子斩了那几个人的脑袋,如果肯放他们一条生路,他们脱险后放了这几个人。郑守志答应了他们的条件,让出一条航路,那铁壳船出了包围圈,把疤子几个扔进江中,向黑暗中全速向上游逃窜。

疤子捞上来后已经昏迷,醒来后只说了一句话就走了,他说,师爷,你做老大吧,长江会是我们的。

这话没多久就传到了黄毛手中,黄毛对郑守志说,疤子说的没错,我早已想让位给你,兄弟们跟着你,我能放心。

郑守志坚辞。

黄毛说,人心都向着你,我在这里也是个摆设。我已经年近花甲,吃这碗饭,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经是老天开眼,我知足了。

郑守志坐了老大,送黄毛上了岸。几年后又把黄毛接到了江口村,黄毛在江口村安度了晚年。郑守志葬了疤子,又亲自去了他老家安抚,几年后也把他一家老小接来了江口村。

月亮还藏在云层后,江水依旧东流,挖沙船停止了作业,它尾大不掉,像一只笨重的蚁后,无法逃窜,江面上反倒安静下来。明天的太阳看到的将又是一样的江面,一样的繁忙。

黄金荣从此在长江里再也没有露面,那条挖沙船归了郑守志。郑守志没有白要,作了半价托人把钱捎给了黄金荣。

毛人见识了郑守志的作为,归顺了郑守志,坐了老二,当然,那十分之二的抽成郑守志说话算数。

想起往事,疤子的死最让郑守志伤感。长江后浪推前浪,郑守志要实现自己的宏愿,最重要的是要有可用之材。如果真的用了罗根水,结局有几种呢郑守志入了江湖,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事前先想好可能的结果,作好最坏的打算。罗根水有一天弄清父亲的死因后,可能会杀了他郑守志。

郑守志朝江里吐了口唾味,要不是老天保佑,他郑守志的命早就给了长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