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木板上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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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紫芳参加二院组织的医疗队到松廓镇是一九七七年秋,到次年九月,已经一年了。他们到松廓时,松廓人民医院刚新盖了住院部和宿舍,干净宽敞,因此他们这一批的生活条件比前几批好很多。只是时间一长,都想回家。

出事那天夜里紫芳值班,她吃完饭,洗了澡就去病房了。那一阵他们都爱学习,看的书也越来越厚,紫芳那一阵也在啃一本大部头的医学书,到八点半,已经坐了两个小时。房间里没有一丝风,紫芳到走廊上,走廊上也没有风。窗外是暮色中的山坡,医院和山坡相接的空地上,一排参差不齐的深灰色小点正是医疗队的人。

这年紫芳二十三岁,还是贪玩的年纪,不过常有人当她二十五六了,父母过世得早,她住在舅舅家,样样自己来,练出一幅老成的样子。又因为性子和顺,会过日子的家庭妇女,风烛残年、眼睛上还挂着眼屎的老叟老妇想要点纱布橡皮膏什么的也都找她,只要不是很多,她也都是给他们的。有人说她拿公家的东西做好人,她也不辩解。说什么呢?她就是觉得人活着都挺不容易,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松廓是个小县城,下面管辖着八个乡镇,县政府就在松廓镇上。松廓和别的山区小镇一样盛产黑木耳黄花菜和各种菌类,紫芳和她的同伴都是离开松廓很多年之后才感受到松廓的富庶。对她们来说,日子还是很单调,电影院就那几部片子,商场开得很大,东西却陈旧简陋,七八点钟一过马路上就没什么人了。随着那些深灰色的小点委蛇曲折地顺着坡道往前面移去,很快和树影夜色融合到一起看不见了,紫芳又望了一会,就听见身后的病房里传出一阵呻吟声。

是五床那个产妇。前天一早一对夫妻送来的,办好住院手续那对夫妻就走了。一听就是上海口音,穿得也讲究。院里的人都很好奇,互相揣问她是干什么的,丈夫怎么不来。紫芳白天去村里巡回了,回来听说她上午生了,是个七斤二两的男婴。

紫芳还当她是疼的,产后子宫收缩,有的产妇能哭嚎一夜,过去问了才知道她下午起就没排过尿,叫鞠医生看了,鞠医生说等等再说,不行打一针,到这时了,针不打,人也不来。

紫芳去食堂吃饭碰到过鞠医生,鞠医生说她不吃了,她丈夫要来,得去车站接他,夜里迟一点去病房,紫芳还说没关系,反正她在。紫芳猜鞠医生是忘了,说她去找鞠医生问问看吧。

产妇住的病房有十个床位,只住了她一人,空荡荡的。紫芳见她床头只放着一只搪瓷茶杯,里面竖着支勺子,别的就没什么了,想着别的产妇床头堆的鸡蛋红糖,有点看不过去,问她要什么吗?她只摇头说不要。紫芳摇了摇热水瓶,里面还有水,又放了回去,叫她等着,自己去宿舍找鞠医生了。

紫芳到了宿舍,鞠医生已经回来了,说她丈夫坐的车路上出了点事,两人才吃上饭。不等她说完,就说,你去药房拿支卡苯可那,叫小孙给她打一下,我吃完就过去。

鞠医生的丈夫屋里看着她们说话,脸上带着笑,是个浓眉大眼的男人,可能眉骨过高了点,下巴过短了点,不算英俊,只能算英武了。紫芳含着笑跟他点点头,叫他们慢慢吃,下了楼,到药房拿药去了。

那天药房是小谢值班,正伏在桌上写信,看见有人来忙扯过一张纸,遮在写了一半的信上。紫芳写信也这样,怕别人看见开玩笑,这里生活单调,芝麻大的私事也要说半天,还没说什么,眼前忽地一黑,两个人先一惊,接着都笑了。紫芳说,好了,也不用遮了,不遮也看不见了。

小谢说,没什么,给家里写的,从窗台上拿了蜡烛点着。那一阵松廓的电力不稳,动不动就停电,大家都把蜡烛搁在窗台上。

小谢护着烛火去里面了。药房是把北面三间房打通成一大间,摆满了黑沉沉的铁架子,顶上两排只能踩到凳上拿。紫芳跟过去,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看,黑咕咙咚的,也看不见小谢钻哪儿了,只喊着说,这么黑,找得着吗?小谢在很里面的地方说,你进来不就知道了。

紫芳舅舅家和小谢家只有百十米远的路,抬腿就到了。也许因为小谢穿得好,长得也好,父亲和哥哥又都在银行上班,紫芳总觉得她们是很两样的人。有一阵小谢常来找她,叫她到她家听音乐,喝一种樱桃红的糖水,小谢说是樱桃榨的汁,紫芳很惊奇,那么大一杯得榨多少樱桃?后来小谢就不来找她了。至于小谢为什么不来找她了,她猜可能因为失恋的伤心过去了,小谢喜欢过一个空军飞行员,飞行员也喜欢她,后来两人却断了。

小谢很快从里面钻出来。

紫芳接过药,小谢说,你不坐会?紫芳说,不坐了,那边等着呢,……你放心写。

小谢说,我真的给家里写。

紫芳说,我也没说你在给男人写信,咬着嘴唇笑着走了。她们到了这深山老林一样的地方,除了一份报纸,就靠写信跟外面沟通了。紫芳刚到松廓也给吴懋林接连写了几封信,吴懋林只回了一封,叫让她吃饱点,山里温差大,出门多穿衣服,又说她走之前看中的食品柜买回来了。现在紫芳也不大写信了,每天那点事也没什么能写到信里去,不过她还是挺想写信的,看到别人写信,不由自主有些羡慕。

针是小孙打的。紫芳是产科的护士,不管打针。她也最好不打,针还没刺到人家肉里,自己先紧张了,去村里巡回,她就抢着发药,把药片数出来,装到一只纸袋里,填上服药的次数和颗数,最后折出一个漂亮的角。

紫芳举着蜡烛,看小孙打完针,安慰产妇很快就好了,有事摇铃。回值班室洗了脸就睡了。

这楼房是新建的,墙壁刷得雪白,本来没有什么能引起不好的联想,但是一旦停电,还是很不一样,每个房间里都活动着什么东西似的。鞠医生却一直没来,直到她朦朦胧胧被电灯的亮光刺醒,鞠医生还是没来。她关了灯,又睡了,直到被外面的响动惊醒,看手表,才三点,鸡已经叫了,总有一只鸡叫得比别的鸡都早,用她母亲的话来说公鸡打鸣是鬼神让道的时间。她仔细听了听,走廊上的人都在往产妇那间病房跑,她也起来了,赶过去看怎么回事。

看见她,鞠医生着急地说,你是怎么回事?我叫你拿卡苯可那,怎么拿了卡苯非那?她的脸刷的白了。鞠医生又说,真是要死了,卡苯非那是抑制呼吸的呀,幸亏她见电来了去各床看了看,已经打了回苏灵了,否则就出大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