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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她回来这年,已经三十六了。

父亲早几年就走不动路,靠一根拐仗,从房间踱到门口,再从门口踱到房间。这是他早年下乡,两派争斗火拼,伤了腿肌腱的后遗症。这几年加上高血压、痛风,情况更糟。她从一个同学那儿听到这个消息,没有犹豫就回来了。她不是从前的她了,随便他说什么,她都能应对,大不了再从这里出走一次。可是,她在弄口下了出租车,远远看见伸出院墙的泡桐树,叶子在风里簌簌地晃着,心不可遏制地跳快了。

几个人正在说话,声音越过院墙飘出来,她辨出父亲的声音,“我讲给你们听,随他们怎么弄去,变来变去,我们这些人反正也发不了财,也饿不死,不过等死吧……”

他还是这样,对世道、对所有的人积着不平之气似的。她从开着的院门走进去,声音断了,站着、坐着的人都回过头看。她一眼看到父亲,红润的脸小孩儿一样笑着,头发只剩稀疏一圈,全白了。手里捧一只碗,几块豆腐覆在饭上,也不知算午饭,还是晚饭。

他依然含着笑,默默看着她,那眼神,就像给她的心上压了一块石头。他在责备她吗?他凭什么责备她?她想起母亲死去的脸,却激不起过去的恨。

走进客堂间,饭桌还是过去那张。那时她一怕,指甲就在桌角乱划,划出许许多多条鱼。她画得最多的就是鱼。她摸着桌角,再看纱罩下的半碗豆腐,挂在墙上的篮子、镜子,堆得山一样高的旧书报,角落里积着灰的酒瓶,心里一酸,拿出带给他的羊毛衫,烟,一件件摆到饭桌上。他高兴了,跟旁边的人介绍,“我女儿。我女儿。”

他们说着话,这些人也不走开,就在旁边忙着。他们都从江西过来,租着这儿的房子住着,靠做防盗窗,日子过得不错。

大伯父、二伯夫、三姑、小叔早搬走了,这些江西人住的就是他们的房间。父亲告诉她大伯父自己开了印刷厂,二伯父的女儿去美国了,嫁了个美国人,去年二伯父他们还去美国住了半年,帮她带小孩,三姑前几年生了肠癌,今年复发了,怕是不太好。一阵大咳,放下碗,点了根烟,抽着,很有兴味地问她,“王林生你还记得吧?”

她说记得,“不是在广州开公司吗?那时弄里他们最有钱,过年回来风光的不得了。”

“公司不开了,”父亲说,“你真想不到,赌钱,广州呆不下去,回来了,那天我去领老年证,在车站上碰到他,穿件破茄克衫,撑了把伞,在啃一只冷馒头。”

“还有宗国华,木器厂厂长,你也知道的,老婆在曲艺团,儿子吸毒,也不结婚,夫妻两个这几年一直在替他还债,三个人挤在六十几个平方的房子里。”

宗国华和弄里的慧芬的事,她也听过,说慧芬的儿子不是丈夫的,是宗国华的,脸生得跟宗国华一模一样。这个孩子,就用自己的脸揭开了父母的隐私。她不关心这些人,却还是有些黯然。这些人都是弄里有钱有势的人物,他们的结局让她感觉到一种东西的存在——也许世间真有因果报应的。

她坐在矮凳上,偶尔看一眼藤椅上的父亲。他的脸在太阳光中更红润了,也是苍老的。一只黄狗跑过来,挨着他,摇着尾巴。她就像回到了过去,挨着他的膝头,听他讲故事。她后来是把母亲的痛苦全算到了他头上,这样到底对不对呢?沉默了一阵,父亲问起了她。她过得实在也不怎么样,去过不少地方,广州,珠海,哈尔滨,结过婚,又离了。现在在上海。一个人。

“孩子呢?有没有?”父亲问。

她摇头说没有。

“噢。”父亲拖长了声音说,像是叹气。

回到上海,她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回味着父亲声音里的遗憾。他希望她有个孩子呢。她其实生了一个孩子的,是个男孩子,眼睛大大的,一头软软的头发,跟她很像。只不过离婚时,归了前夫。

听说前夫又生了一个儿子,她给他打电话,想把孩子要回来。她在上海,孩子可以跟着她在上海读书,不管她说得如何恳切,保证不给孩子改姓,前夫还是不肯松口。

不久她听说前夫为生儿子花了不少钱,跑了许多趟医院,在美国请来的医生协助下用试管做出来的。是他现在这个老婆的问题,她又一定要生一个自己的孩子,那样他们才有爱情的结晶。

最让她诧异的却是这个结晶的脑子有问题,三岁多了还不会说话,大了怕读不出书。这样,他更不会把孩子给她了。

可这些,是没法跟父亲说的。

元旦,她买了烟,鱼油,又回去看父亲。推开门,房间里冷冰冰的,没一点热气。父亲坐在门口,还拖着夏天的塑料拖鞋,手上结着紫红的硬痂。他泡方便面,手被开水烫了。她埋怨他不去医院包一包。他说包什么,不包不也好了?快死的人,有什么关系。他还是这种语气,铜墙似的,什么好意也泼不进去,让她讨厌。她真想不管他了,出去买菜,烧了够吃好几天的饭菜,自去车站坐火车。深夜下了车,望着那一幢幢楼房上的灯火,如同睁着无数只苍白的眼睛,这里又有什么牵扯着她呢?她爱过的人和她住得并不远,却只有偶尔在QQ上说句话。她一路上都在想自己在这里的经历,拐进小区大门后,她找到自己住的那一幢,打开那扇生锈的铁门时,她下了一个和先前相反的决心。

她不仅回来过了年,还在新建的小区租了一套小小的单身公寓。现在她只需要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也厌倦每天把五六个小时花在路上。某一天,她在马路上无意中邂逅了一个同学,聊了几句。同学问她在哪儿上班,她说正找呢,“别找了,来我这儿吧。”同学说,她开了家旅行社,国内、海外都做。没费周折,她就去上班了。

她的生活又开始井然有序,每次回春熙弄,看到那棵泡桐,她都有一种淡淡的陶醉之感。中午的弄堂里是这样安静,泡桐把它花蕾一样的影子投在房顶上,墙上,地上。为什么过去她这么憎恨这条弄堂呢?而这憎恨纵然那么深地刻在心里过,现在却翻到了另一面。既然书上说痛苦和美丽原来就是人的一体两面,那么憎恨的另一面就是爱恋。

老房子没有浴室,她在泡桐树下准备好开水,倒进鱼贩卖鱼的大塑料盆,给父亲擦身换衣。围上围裙,把穿脏的衣服鞋袜找出来,放到门口水斗里刷洗。坐在树下补缀父亲破了的裤衩,他只穿旧的。

抱孩子的邻居笑吟吟看着她忙碌,问她,“怎么都是一个人来啊?”

“我就是一个人啊。”

“你这么好个人,该有个人,喜欢的拉着手不放呢,”

她笑了,脸也有些发红,“哪有什么拉着手不放的人啊。”

“早点结婚吧,给你爸添个孙子,他可喜欢我们家娃儿。你生一个,还不知他欢喜成啥样。”

她心里微微一动,回头看父亲,他惬意地看着书,好像没听见他们这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