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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上班时间,向灿烂萎靡不振地靠在皮沙发上眯着眼睛打盹,办公室的另几个职员在电脑上敲资料。

向灿烂没睡着,也无法睡着。她一直在思考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最近泉水县城火葬场竣工了,说得好听点就是,万事具备只欠东风;说得难听点就是,火葬场一切准备就绪,正在等待哪位死者前来开张。

县里殡葬改革文件规定,第一位火化者,不但不交钱,还能享受800块钱安葬费。

虽然谁都不愿意打头炮,但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谁又逃得过“死”这一关呢?何去何从,自然由上天掌控,谁也主宰不了自己。

泉水县城的人们也纷纷议论着火葬场的事,并沉浸在战栗与好奇的情形中翘首以待,渴望早日见到火葬场运行的悲壮景观。

有点蹊跷的是,自从文件出台后,泉水医院就没死人了。不管是什么病人,他们或她们愁眉苦脸地进去,却笑逐颜开地出来。出来时,还朝着火葬场的地方略带讥讽的笑笑:哼,我看你修火葬场来烧个屁!

对于医院来讲,这是一大飞跃,一种医学上重大的飞跃。可对于殡葬改革却不容乐观。特别是民政部门的同志更是不容乐观。从修火葬场到宣传殡葬改革,他们做了那么多的工作,已经等了近两个月,还没有等到具体的实施对象,还得继续等。真是愁煞人也。

又特别是站在火葬场建设第一线的向灿烂女士,因为看不到走进火葬场的第一位死者,整天要么坐卧不安,叽叽喳喳闹个不休;要么愁眉苦脸,少言寡语。同事们担心她这样发展下去会得病的,要么疯狂病,要么忧郁症。于是都劝她,放心吧,再高明的医术,都会死人的,只是迟早的事,没必要那么急;有人又劝说,哎呀,真是的,皇帝不急,太监急呀,人家局长,还有县长都没急,你急啥呢?可不管他们怎么劝,还是不能说服她,她还是:要么坐卧不安,叽叽喳喳闹个不休;要么愁眉苦脸、少言寡语……

眼目前,没有合适的人选来做火化开头炮的,向灿烂仅仅从民间新闻知道一些信息,说病得严重的就两个人,一个就是老红军林则光,他儿孙满堂,并且他死了不能作为一般老百姓处理,必须把他埋在红军山,并且还得遵从他的意思,他说火化,那倒跟民政局的工作,起码对殡葬改革来说是一大贡献,如果他还是旧的观念,还是觉得土葬好,那民政局也拿他没办法,只好如此了;另一个就是管文教的副县长的母亲,现在为止还没有数,众说不一,有说重病的,有说没大的病一时半会儿不会死的。她住在另一个县的农村,就是要火化,也轮不到泉水县火葬场。再说,你叫别人先走上领奖台可以,你叫别人先走进火葬场,那是对别人的诅咒和侮辱,谁要是听到了你的诅咒和侮辱他都不会放过你的,想来想去没得个准,向灿烂悲观失望极了。

突然电话铃响了,她有阴抹阳的去接电话,喂……那面说:我是大雨村村委会的申有国……向灿烂说:哦,申主任啰,有哪样事?申有国说,呃,我们那位孤寡老人汪大翠生病了,你们民政局能不能派人来看一下啊?

印象中的汪大翠,七十开外,那张脸皱褶满布;眼睛深陷,可那两颗微妙的眼珠子还闪动着光芒,还能够穿针引线,还能够让人看见她年轻时些微的影子;花白的头发梳理得干净利索;终年穿着一件洗刷得灰白灰白的卡叽布衣服,一条失去了布梗子的灯芯绒裤子和一双洗刷得煞白煞白的解放鞋。中等身材,原本不胖,也不瘦,人一老了,要么自然胖,要么自然瘦。汪大翠属于后者,瘦得剩不了多少肉了,看上去就像一张残冬的叶片。

向灿烂说,具体情况是怎样的,请你说清楚点。申有国从头说起,呃,仲秋清晨,汪大翠起床后,感觉浑身酸痛。她想,是不是病了。她自己跟自己祈祷:天啦,千万不要生病啊!

人的生老病死并不足惜,只是最近风声挺紧,说是从现在起,大雨村的人死了,也必须进火葬场。想到这儿,汪大翠心头就紧。

火化也不足惜,人都死了,火化不火化,你又知道个啥呢?只是汪大翠听说,火化后,不能把骨灰装入木棺材,而是装入铁罐子下窖在地里。乡风民俗,大雨村的人说,人死后入了那铁罐子,那魂魄就升不了天,魂魄升不了天,就不能脱胎转世,不能脱胎转世,你的魂魄将永世不得翻身。汪大翠本来就无儿无女,她死了又不能脱胎转世,不是上天要灭绝她吗?汪大翠背着这个沉重的包袱不能自拔,越不能自拔,她的病情就越是严重。

汪大翠病得起不来床了。汪大翠知道自己是孤家寡人,难免有个闪失,所以她睡觉前常常不闩门,当她硬是说不了话、起不了床的时候,邻居们也好有个照应。

邻居汪二贤也是六十开外的人了,每当他打汪大翠的门前路过,见汪大翠那儿没有响动时,他都要在外面叫:大姐,大姐——

汪大翠没问题的时候,总要答应他,说:我在这里呢!

哦!于是汪二贤便放心地走了。

收割时候到了,汪二贤挑着箩筐牵着牛去地里收割苞谷,打汪大翠门前过,见没有响动。于是在外面叫道:大姐,大姐——

可没有人回应。汪二贤慌了,汪二贤想,正是收割大忙季节,这汪大翠可不能出现意外啊。他把牛顺便拴在一棵枫香树上,甩掉箩筐,钻进屋里。汪大翠躺在床上,叹气、叹气的。汪二贤说,大姐,你病了?汪大翠叹气、叹气的告诉汪二贤说,大姐支持不住了。汪二贤说,大姐,你可要顶住啊,眼目前正是收割大忙季节哩。汪大翠说,大姐也不愿啊,阎王老子定的哩,由不得我啊!只是我死后希望你跟村里说一声,不要把我火化了。火化后我不能托生,我多活的这些年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五九年饿死,六八年被红卫兵整死哩。

汪二贤说,大姐,你一定要顶住啊,你不会死的。汪二贤急急地回家去倒了满满一大缸蜂糖水来,汪大翠喝蜂糖水还行,满满一大缸蜂糖水被她咕噜、咕噜几大口就喝干了,她心里舒缓下来,喘气也均匀多了。

汪大翠试着想从床上爬起来,可试了几次,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只能躺在床上说,今天可能不会死的,兄弟,你去收割吧,耽误你了。汪二贤说,大姐,你不要跟我客气,这些年来,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汪大翠说,兄弟,这些年我跟你带来的麻烦可不少啊。汪二贤说,大姐你可千万不能这样说啊,我们是什么呢?我们是亲戚啊。汪二贤一边说,一边走出了屋子……

汪二贤挑了一挑苞谷回来放在汪大翠家院坝边,又去看了一趟汪大翠,面容虽然没有多大变化,但病情还是相当严重的,如果不及时送医院,顶多管一个周就没命了。回到家,汪二贤又立即到申有国家汇报……

向灿烂一听说孤寡老人汪大翠生病了,她便下意识的想到了死亡,一个孤寡老人的死亡。她因此来了激情,说,不能依了她的,我立即赶来,病了得送往医院,在家里拖着怎么行呢?

申有国说,向主任,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几个资料员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纷纷抬起头朝向灿烂嘻嘻地笑。向灿烂捂住话筒,兴奋地把脸掉过来朝几个调皮的职员说,去去去,一边去。几个职员就把电脑关掉,从办公室走出去了。

接了申有国的电话,向灿烂先把这个醉人的消息告诉了汤局长,再把她对这件事的想法拟好肚稿,一一向汤局长汇报。汤局长不是孬种,他一下就领悟到了汪大翠生病,然后死亡,然后安葬,等等一系列程序。又是没有牵挂的孤寡老人,这对于打头炮的火化人选是多么合适啊。他立即回复向灿烂说:好事啊,天大的好事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可以,你先把她弄到医院进行检查,看是什么病,千万不能放过这次机会啊。掉过头来,汤局长把这个醉人的消息告诉了县长,他没有添上自己对这问题的深处想法,只说把病人送医院进行医治。县长默想了一下回复说,是啊,像这样的孤寡老人得病了,政府不出面谁来出面呢,宜早不宜迟啊!小汤啊,你做得对,好好做,你还年轻还有奔头哩。

掉过头,县长就在电话上摁电视台记者部主任陈化明的电话,要求抽记者随从民政局的同志一起做好采访报道。主要突出县里面是如何关心孤寡老人的。

陈化明听到这个消息及县长的吩咐后,立即反馈道,他不但会爽快地接受这个任务,而且还要找最好的、最优秀的记者全力以赴地采访。他要像拍纪实片一样,把所有的镜头都录下来。文字方面就更是不能掉以轻心,要找文笔好的人来掌火。

县长把记者采访的事告诉了汤局长,并说,小汤啊,带队的事由你们负责,找救护车也由你们负责。汤局长说:县长,你放心,我一定处理好这件事!

仲秋时节,一辆小轿车开道,一辆救护车紧跟其后,它们打从铺开的金黄稻谷丛中横穿而过的公路风驰电掣地、像两头追逐的野牛发疯似地奔跑。短短一截行程,被这二辆车子,像艺人剪纸一样,只听“刷”的一声,跑完了。

申有国站在村委会坝子里等向灿烂一行人,申有国还没站稳,车就拢了。从救护车上下来两位漂亮护士和留毛胡子的驾驶员,从小轿车上下来的是向灿烂女士、漂亮女记者和年轻帅哥驾驶员。跟申有国见面后,申有国就一一跟他们握手问好。问好结束后,申有国说,向主任,是身临其境,还是叫他们把病人抬过来?向灿烂说,当然身临其境,不身临其境,我们采访什么呢?我们怎么向上级汇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