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能挣钱,你仍说不出所以然,仍不相信是不?记得我说过一个理由,可后来的一档子事把我整糊涂了。因为某些原因,我本不愿意提及,但为了讨个答案,还是说了吧。
我念过三个四年级,现在是第四个。如果每个人都有坎儿的话,四年级就是我的坎儿,怎么也迈不过去。我的第一个班主任姓刘,窄脸,总是梳着松鼠尾巴样的辫子。她对我不错,或许我不该撒谎,说我爸爸是手眼通天的老板,她的亲戚调动有求于我,我圆不过去,惹恼了她。当然,她让我留级的理由是功课太差,跟不上。留就留,我不在乎。第二任班主任发现接收我上了大当,和校长大闹一场,勉强让我跟了一年。第三任班主任倒没那么泼,升学前提了礼物登门,诚恳地和唐梦谈了一个晚上,结果是唐梦一百个相信,如果我不留一级,这辈子就完蛋了。谁也不愿意接收我,学校只好抽签。杨老师运气差,抽到我,成为我的第四任班主任。说实话,她蛮不错,没和校长哭呀闹呀,我上课睡个觉打个盹,她也不生气。这样的老师咱还有啥说的?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不止一次听到别的老师说她的丈夫怎么怎么着。我见过那个斯文的男人,只要下雨,他一准打着伞在校门口等。我没有理由和杨老师对顶,都怪左一凡。左一凡爸爸兴师问罪,我没责备左一凡,倒是左一凡当着我的面掴自己一个嘴巴。我俩仍是好朋友,我仍是他的老大。左一凡上课听MP3,被杨老师没收。MP3是他借一个什么姐姐的,他急得眼珠子都要翻出来。我劝他别急,并夸下海口。我认为杨老师会给我面子,没想到……嘿,猜猜怎么着?她不但不给面子,还挖苦我。甭提多憋气了,我不能被别人小瞧,尤其不能被左一凡小瞧,我是他的老大么。杨老师这样,我只好给她点颜色。
我跟踪杨老师,摸清她的住址。我在那个小区守了两次,候见杨老师和她丈夫。那是一个傍晚,两人顺着小区门口的马路到了夜市。像要买什么东西,走走问问。在一个卖包的地摊前,杨老师蹲下去,她斯文的丈夫站她身后。我溜上前,轻轻拽拽他。他转过头,我小声说,爸爸,我妈妈在那边等你。他愣了一下说,你搞错了吧?杨老师侧过脸,我装作没看见,对着她的丈夫,声音提高两个分贝,我妈的话你敢不听?爸爸……我又扯他一把,他骇然地往旁边一躲,我终于和杨老师对视在一起。我嗫嚅着叫声杨老师,转身就跑。
第二天放学,杨老师将我留下。她的表情和往常没什么不同,眼圈稍有些黑,缺了大觉的样子。她给我倒水,并从抽屉寻出两颗硬梆梆的奶糖。她问我一些不关痛痒的问题,又问她对我好不好,我能不能说实话,我承诺后,她问我昨晚是怎么回事。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她鼓励我,如果我说实话,她就将左一凡的MP3还给他。我说你还给他,我就说实话。她说她会的,我让她现在就给我。她审视我一会儿,再次拉开抽屉。我拿到手,说昨天看错了,我以为是我爸哩。她显然不信,第一眼看错,第二眼还能看错么?我说是。她的声音带出不满,你别糊弄老师,老师眼里揉不得沙子。我发誓句句是真,并强调好多男人喜欢我妈,我总是错认他们。杨老师笑笑,让我别把她和我讲的说出去。
我以为此事过去了,我替左一凡要回MP3,目的达到了。一个星期后,杨老师又把我留下。她询问唐梦的事,那语气像唐梦是她的结拜姐妹。我答后,她又提到那天晚上,问我过去是不是见过他。我犹豫一下,说见过。她马上问在哪儿,我说在校门口。她的眉毛抖抖,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那天下雨,她和我呆到很晚。那个斯文的男人又等在校门口,我看他一眼,低头迅速穿过马路。我站在商店门口,看着对面。过了老半天,杨老师才出来。她的丈夫立刻迎上去,奇怪的是,她没接他的雨伞。她走得很快,他举着伞竭力跟上她的步伐,前伸后撅,像极了驼鸟。
杨老师没再找我,可我总觉得她眼里藏着什么。她很少正视我,就算我和她请假,她也是要么翻抽屉,要么看我的头顶。一天,我碰见她丈夫,那个斯文男人像大白天遇见鬼,惶然逃奔。
我先前认为那些被我猎到的男人心中都有鬼,他们害怕,因此匆匆忙忙用钱打发我。可杨老师的丈夫不像有鬼的人,为什么也怕我?是的,我糊涂了,你倒给我说说呀,这是为什么?
我想不明白,身边的人帮不了我,我也不想问他们。说出我的秘密,我是下了大决心的,你一定要告诉我。
我的生意不错,每月都有一笔可观的收入。唐梦又去做糕点了,绕了一圈又绕回去,不同的是她不再是老板。有什么办法呢?刘月一时半会儿指望不上,付成又榨不出更多油水,她要养活我和马未,只能如此。她对马未恨得咬牙,那个晚上她把嘴唇都骂青了,但再没撵他。我不知她对马未还有几分情义,我突然看不懂她了。算了,她对马未好与不好,我都不在乎。只是每天晚上看她一脸疲惫扎到床上,我挺难过。
我打算攒够钱,给唐梦盘个铺子,那样她就不用被人吆来喝去,累得黑白不分了。这是近期目标。将来我要开个公司,招募一些像我这样的孩子,在全国的大城市设立分公司,我自然是总裁啦。公司的名称,我现在想不出来,但有什么要紧?我想不出,总会有人替我想出。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做白日梦?嘿,到时候你就晓得啦。
我逃课更加频繁,好在杨老师不为难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要挣钱,就得有时间对不对?我不是火眼金睛,但目力已像蜜蜂屁股一样毒了,哪个家伙可以得手基本看个八九不离十。有闪失也无所谓,诈得出就诈,诈不出就跑。跑不掉,也就是挨两脚的事,偶尔脸上挂点花,就当用了伪劣化妆品,像唐梦曾经遭遇过的那样。
星期六下午,我在博物馆广场转悠,觉得一个女人极其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身边的男子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背心,鼻子出奇得大。正搞丝织品展销,到处是临时搭建的蓬子。广场被切割成一条条笼状的过道,人们挤来挤去。那个男人半张着胳膊,随时护着女人。往常我扫一眼也就过去了,那天不知怎么回事,竟跟在女人身后。走了一段,脑袋突然一亮,这不是付成女人吗?那天,她牵着女儿的手,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没错,就是她。为什么陪伴她的不是付成?……我挤到前面,仔细地看了男人几眼。他看上去比付成略大,个头比付成高。我机械地跟在两人身后。付成女人要给男人买T恤,他试了几次,似乎不大满意。我知道付成的秘密,现在,哈,把他女人的秘密也扯出来了。后来,付成女人指指男人的脸,男人在脸上揩一把,我突然有些愤怒,这么跟着实在太傻,该给付成打个电话。我瞧不上付成,但付成对咱不错不是?我迅速穿越人群,跑到广场旁边的电话亭。可能是跑得急,我上气不接下气,付成没听出是谁,我大声叫,我是唐宝呀,爸!付成一定被我吓坏了,静默足有一分钟,才问,你到底有什么事?天啦,我说半天他竟然没听明白。他说正忙,等下了班再说。我几乎吼了,你必须来,现在就来,博物馆广场!不知付成费了多大劲儿,总算挤出两个字:我去。
我在笼状的过道挤了两个来回,终于寻到付成女人和那个大鼻男人。男人穿着新买的蓝条纹T恤,那件看不出颜色的背心攥在手里。我故意碰碰他的胳膊,他没有什么反应,显然没把我当回事。秘探,我想到这个词,又是兴奋又是紧张。立功是肯定的,付成甭想一顿饭打发我。又转一圈,付成女人和男人开始往外走,糟了,他们要离开。我急得东张西望,到处是陌生的脸。付成这家伙比刘月差远了,干什么都磨磨蹭蹭。
我跟在两人身后出了广场,男人给付成女人买了一支雪糕,然后,两人往东走。就这么放过他们实在是太便宜了。我跳过去,猛地扯了大鼻男人。他回过头,粗声粗气地问,干啥?我说老爸,你怎么不认得我了?他的头往前一触,鼻子几乎戳我脸上,你叫我啥?我眨眨眼,我妈就在那边呢。他声音迸着愤怒,走开!我眼角的余光一直瞥着付成女人,她像是吓住了,就那么傻傻地看着我和男人,直到男人看她,她才问,怎么回事?男人骂着脏话,拽着她就走。我扑过去,抱了他的大腿,他恶吼一声,滚开!然后揪住我的头发,我觉得头皮都被拽起来了。我没松开,爸呀爸呀地哭叫着。虽然是在演戏,但那一刻我似乎动了真情,眼泪溅得哪儿都是。
许多只手拽我,但没有把我和大鼻子男人分开,我长在他的大腿上。直到听见那声熟悉的唐宝,我才松手。付成满头大汗,神色慌张,被狼追了似的。我晓得他的担心,没叫他爸爸,委屈地叫声叔叔。付成问怎么回事,我指着女人和那个男人,你问他们。付成声音软唧唧的,咋回事呀?女人火气十足,我还想问你呢,走得好好的,他突然跑上来叫爸爸,上次就是他吧,叫你的同事过来!付成说算了,女人叫,凭什么算了?亏得嫂子不在身边,要不咋说得清?付成把女人拽到一旁,不知又说些什么,女人剜我一眼,和那个男人离开了。
那个男人是付成女人的哥哥。不过也没啥,就当被鹞鹰啄了眼。付成望望天,瞪我一眼,再望望天,又瞪我一眼,幽幽地叹口气,唐宝,我和你妈没什么关系,和你更没什么关系,可我毕竟是做父亲的,得说说你,你怎么见人就叫爸爸?你不是傻子,怎么尽干傻事?你妈这样教唆你的?我像他一样看着天,天是灰色的,皱皱巴巴,如一张饿了数日的老脸。他终于停顿下来,我告诉他,为什么给他打电话,为什么叫那男人爸爸,并且告诉他,我妈没教唆我,她没那么贱,不然当初你也看不上她对不对?付成脖子涨得通红,唐宝,你可不像个孩子啊。我站起来,你说得对,我不是孩子,早就不是了,几百年前就不是了。我走开,又回头,你别告诉她!我说得恶狠狠的,一扭头,眼泪又溅出来。我没有揩,怕付成看见。眼睛模糊着,只得停下来。再走,我的脸已干干净净。只是我没心思再去挣钱,生意被付成耽误了,这笔帐早晚要和他算。我看了场电影,路过包子铺买了二斤包子。我不再难过,有什么好难过的?这可不是我唐宝的作派。
唐梦竟然回来了,饭已做好,和马未在餐桌边等我。我将包子扔桌上,马未问什么馅的,唐梦瞪他一眼,他伸出的爪子缩回去。饭吃得不声不响,有些不对头。当然,一直就不对头,是不是?我不在乎,我从来就不在乎。
我回到自己的空间,唐梦跟进来,将门带住。马未丫开门,唐梦让他出去。马未很不甘心地,我怎么也是唐宝的爸爸。唐梦大步过去,砰地将门合住。然后坐我旁边,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我不耐烦,想问什么直说吧,别绕弯子。唐梦顿顿,你是不是见人就叫爸爸?付成出卖了我!我当然不承认,我又不是傻子,叫爸爸给我糖吃?唐梦的声音老玉米一样硬,唐宝,可能妈错了,妈没有骨气,妈正在改。我说,谁这样说,要烂嘴巴。唐梦忧心忡忡,你可不能这样了。我没好气,哪样?你说我哪样了?
马未再次推开门,你妈说得对,你不能再这样了!
唐梦喝道,滚出去!
马未说,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唐梦大叫,滚!
马未还欲再言,唐梦陡地站起。马未主动把自己关外面。
唐梦抓着我的手,声泪俱下地检讨自己。她从未这样过,我很不习惯。我不认为她有什么错,真的。我恨过她,那是因为我不懂事。她那么宠我,那么爱我,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我学会了挣钱,学会了和大人打交道。许多孩子胸无大志,我没念过五年级,却有当总裁的梦想。她为什么检讨?完全没必要嘛。
我差不多快睡着了,唐梦才离去。
唐梦和马未说着什么,声音渐高。唐梦让马未接送我,马未不同意。唐梦真是糊涂,想出这样的馊主意。她怕我放学不回家,可她难道忘了马未是什么人吗?
我跳出去,声明态度:不需要任何人接送。
唐梦看着我,目光被红墨水染了一样。
马未突然妥协,我送,我送!
第二天,马未跟屁虫一样跟我后面。这是他被唐梦救回后第一次下楼。大夏天的,一个老爷们儿,戴了厚厚的口罩,甭提有多滑稽。许多目光瞅他的同时,也瞅着我。我装做与他无关的样子,迈进校门竟卸掉重石似地松口气。放学,我远远就看见捂着口罩的马未,他背对着马路,脸紧紧贴着学校的铁栏杆。我不和他打招呼,他也不和我打招呼,悄没声息地跟我后面。我俩像刚刚接头的地下党,各走各的,但我还是有种被押解的感觉。过了两天,我又开始逃课,只不过放学前会返回学校。马未没识破我,每天邀功似的向唐梦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