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小心,我要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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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是在游戏厅门口遇见马未的。打了半天游戏,肚子瘪瘪的,正想去什么地方吃点儿东西。我不喜欢游戏厅的食物,永远那个口味。我叫声爸,马未眼睛亮亮的,臭小子,正找你呢。我问干吗?请我吃烤肉?马未表情夸张,一猜就准,馋了吧?我说半年没吃了。我当然不会告诉他,前几天才和付成吃过。马未说知道你馋了,臭小子。马未净身出户,并没有躲得远远的,也不仇视我,我和他仍保持着不错的关系,毕竟他当我那么多年爸爸,我不是他身上的肉,咋也算体上的毛吧。

还是那个座位,只是换了张面孔。有什么关系呢?我吃的是烤肉,又不是脸。马未和我边吃边聊,内容我就不说了,中途我上厕所,他跟进来。我刚解开裤子,他突然抱住我,掏出绳子。我又踢又咬,还是让他捆了个结实。我大骂,他把一团脏兮兮的布塞进我嘴巴。他说,别怕,宝儿,我不会把你咋的,只是抽你点儿血,拔几根头发也行。然后和自己商量似的,头发不准,还是抽血。他掏出针管,足有20厘米长,他笑笑,对准我的胳膊,猛扎下去……

我从梦中惊醒。天已大亮,我能看清那个桔黄色的猪脸储钱罐。还是马未给我买的,存的第一枚硬币也是马未给的。身上有汗,我揭开被子。我常做这样的梦。马未没少想招,但都被我识破,我不给他任何机会,可是在梦里,我总是输家。客厅里,唐梦又和谁吵上了,怒冲冲的声音如珠玉击地。肯定不是让什么人带我去空中花园,唐梦没这个心思。莫非又给我找了第四个爸爸?没什么不可能。一次我问唐梦,究竟谁是我的真爸爸。唐梦说谁是并不重要,反正有一个是。她说她年轻时不谙世事,别人几句话就哄了她。她泪水涟涟,求我不要怪她。起初我的确恨死她了。渐渐的,我就不在乎了。别的孩子有我没有的,我也有别的孩子没有的。我的同桌左一凡倒是只有一个爸爸,但那家伙喝酒就打他,他怕得要死,而我的爸爸都怕我,我从他们的怕里没少找乐子。付成不怕我,会请我吃烤肉?刘月不怕我,会拉我东奔西跑?还有马未,怀疑我和他不是一个模子套出来的之后,那么怕我去他学校。那次,我要五元钱,他只塞给我两元,我嫌少,他嘟囔这就不错了。他肯定还有话,只是没说出来,我威胁去学校找他,他瞪着眼,说不听话会收拾扁我。嘿,我是吓大的吗?他上完课,看见我,脸色突变。他没有发怒,迅速摸出十块钱,劝我回家,我把那张钱里外看看,慢吞吞地离开。马未押我出来,突然扯住我的领子,气汹汹地,谁让你来的?把钱给我!我掏出来,他一把夺过去,叫,不听话,你一分也甭想要,快点走!我斜他两眼,撒腿就跑。我跑到操场,马未随后赶来。他让我站住,我偏不站。我和他赛跑似地跑了一圈又一圈。我没甩掉他,也没让他逮住。最后,是他服软,给我钱,让我离开。我要一百,他乖乖掏出来,只是骂我臭小子。他们怕的程度不同,可总归都怕。

唐梦要我和她找马未。我皱眉,又要干吗?唐梦说,还能干吗?快半年了,他面也不露,让咱喝西北风?我问,打电话不行吗?唐梦说,打不通,好几天打不通他电话了,我怀疑他故意躲着。那么,她早上是打给刘月或付成,抑或另外一个男人——我的心奇怪地跳跳,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昨天,我和左一凡约好一起出去玩,因此不大情愿,说早晚要给,他能躲哪儿?唐梦说这几天没少花钱,手头紧,尔后骂,几根毛能吃死人?有人想把酱油厂搞垮,没门儿!她花钱给酱油厂寻关系,而刘月并不知情。我埋怨她瞎折腾,她委屈地,怎么是瞎折腾,为酱油厂好还不是为刘月好?为刘月好还不是为你我好?宝儿,现在咱必须和刘月站一条船上,我要让刘月瞧瞧,他办不成的我能办成。至于钱,早晚得刘月出,你妈不干赔本买卖。我仍不情愿的样子,直到唐梦许诺酱油厂的问题一解决就带我到空中花园。

马未和唐梦离婚不久就辞了职,和人合伙养狼狗去了。离婚并未让他走出阴影,反让猜忌成为事实,大白于天下。即使分手,两人仍有机会争吵。我还能在那个地儿呆下去吗?彻底让你毁了——我仍记得马未的凶样。唐梦怕狗——想不到吧——每次找马未,必让我和她作伴。其实,我也怕,马未的狼狗比我在动物园看到的狼还猛,但唐梦在旁边,我只能撑起胆子。这一点,马未也刮目相看。一次,一条狼狗将爪子搭我肩上,我愣是没吭声。马未摸着我的头,够棒的,小子,可惜……他没说下去。

马未养狼狗的地方在207国道旁,是一个废弃的砖厂。我和唐梦打车去的,上了土梁,司机不再往前走,说只能在这儿等。我不知司机怕什么,怕我和唐梦打劫他,把他喂了狼狗?我打算回程问他。我不信他能从我和唐梦脸上看出什么。

好久没下雨了,两旁的杂草已有枯黄的迹象,脚落下去,浮土荡起来,唐梦低声骂破地方。马未躲开过去,这地方再合适不过。上次找马未,还是冬天,他心情好,说卖了狗带我去海南玩。他还是我唯一的爸爸时,就许诺过,当然始终是一句话。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的诺言,就算仍然是空话,也足以让我热乎乎的。我也记恨过他,但已成为过去。如果他不再惦记我的出生,我和他会成为很好的朋友,只是他念念不忘,仿佛那是他心里的死结。我一面和他热络,一面又小心提防。不管怎么说,我还是愿意马未发横财,按唐梦的逻辑,等于我俩也发横财。

没听见狗叫,我好生奇怪。莫非那些凶猛的家伙还在睡觉?像酱油厂一样大门紧闭,看不到一只狗,院里躺了一条破轮胎,一团发黄的绳子。

唐梦抓住大门的铁管,不好,这家伙跑了。

我问,就为躲咱们?

唐梦骂,这个杂种,难怪打不通电话。

我说,或许卖狗去了。

唐梦叫,不,不可能!她发狠地踹门,一下又一下。屋漏偏逢连夜雨,唐梦走背运了。

我决定进去瞅瞅,虽然唐梦说没必要。我翻过大门,跳进院。屋门没锁,外屋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里屋……我的目光被拧住,马未在床上躺着!到处是烟头和啤酒瓶。我叫声爸爸,他没应。我移过去,推推,他仍没睁眼。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边跑边喊,他死了!

唐梦再次抓住铁栅门,别慌!他在?

我叫,他死了!

唐梦说,我得进去,来,帮个忙。

唐梦从外面攀,我从里面托住她的脚,唐梦身子晃着,随时会被风卷跑似的。好在没那么大风,不,根本就没风。

没想到唐梦那么胆大,她摸马未一下,就说,他没死。我瞪大眼。唐梦说,宝儿,别慌,帮我找找钥匙,咱得把他弄到医院。我说,我没慌呀!唐梦不理我,上上下下摸着。马未似乎哼唧了一声。唐梦叫,怎么没有?我已经镇定下来,翻开床头的垫子。我晓得马未的习惯,果然在!唐梦背起马未,我抢到前面打开门。怕马未滑出去,唐梦大弓着腰,但她走得很快,和跑没区别。马未的头颤着,不知他是否睁开眼。如果我个子高些,会替唐梦背。可我只能跟她后面小跑,帮不上忙。我恼恨的不是这个,而是自己刚才的慌乱。太丢人,真是太丢人了。

出租车没了影儿,那个胆子和米粒一样的司机溜了。唐梦骂着,继续往前跑。马未的脚耷拉到地上,唐梦停住,往上搡搡。唐梦的脸像刚从水里捞出的草莓,滴哒着红色。她看我一眼,我说不上那是什么样的目光,一只眼是末日来临,另一只则是逃离劫难。后来,我问她当时想什么,她没好气地,捡回他的狗命!

我很想和唐梦守在医院,唐梦说搭进她就够了,没必要把我搭进去。你干你的,她的语气竟有几分严厉。

三天后,马未出院。他被合伙人骗了。合伙人携款逃离,而投资的大半债务却是他一个人的。马未没有采取极端的自杀方法,如我所知道的割碗、喝药,而是准备饿死。他抽光最后一包烟,喝掉最后一瓶酒,躺在那儿耗着,直到昏迷。马未自诩搞艺术的,只是生不逢时,运气不佳,这样的死法也只有他能想出来。也许他等死的同时就在等我和唐梦施救。不过,他不承认。

唐梦和我商量,马未现在没去处,让他在家住一阵。我不在乎。于是,马未占据了那间空闲的卧室。亏得唐梦买了一套大房。马未身虚,需要养,除了睡觉,便是窝沙发上看电视。他不像以前话多了,整日阴着脸,只要张口,必是抱怨什么,楼上的狗叫得太高——听见狗叫他就烦,菜里的盐搁得太多,屋里太闷,电视插的广告太多。他心里堵,也难怪。只是忙坏了唐梦,又要跑酱油厂的事——马未如此,酱油厂的前景更为重要,又要忙着给我和马未做饭。我从外面叫过一次饭,之后实实在在买方便面了。手头紧,唯一能要钱的只有付成,但不能总朝付成要是不?咱也是有自尊的。

那天放学,我直接从门口的商店赊了两包方便面。不然唐梦不在,我还得下楼。马未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里一对男女正唱着很别扭的歌。我关了电视,马未马上睁开眼,你妈没回来?我没答,抛给他一包方便面。他扭了脸,又是方便面!怎么吃啊?我把方便面放茶几上,用肘子捣了几下,撕开袋,抓一把填进嘴里。马未叹息,当初,我不该把你留给你妈,你过的这叫什么日子?其实,我一直把你当儿子的,那天,我快不行的时候,脑里最后一个人影是你。我撇撇嘴。他发誓,是真的,臭小子,别不信。我嚼得更响。他再次叹息,和我商量,能不能替他煮煮,放两颗鸡蛋,也不错。我问他还没养好,他说干活手就抖。我重重看他一眼,他乞求,宝儿,给爸煮煮吧。我抓起方便面进了厨房,毕竟咱没少在他脖子上骑。

突然想起那个总是纠缠我的梦。我加了两勺盐。还在想,于是,我捏碎蛋壳放进去,大大地倒了一股花生油。我把搪瓷盆端茶几上,马未两眼放亮,行啊,小子,不错,等有了钱,爸一定带你去海南。晾得差不多了,他操起筷子,吃一口便叫起来,放多少盐?咸死我呀!

我委屈地,只是一点儿。

马未又尝一口,你是不是把盐罐搁进去了,还这么多油,小子,成心整我呀。

我问,要不加点儿水?

他考虑一下,少加点儿吧。

我接半杯冷水,浇进盆里。

马未叫,怎么是冷的?

我说,没热的。

马未放了筷子,你还是不是我儿子?

我反问,你说呢?

马未盯住我,你满脑坏点子,我小时候可不像你这样——

我说,不就捡一块钱,没舍得花,交给老师了吗?昨天,我捡了一百,照样交公了。

马未说,你这吹的毛病也不像我。

我说,当然,我可不想当艺术家。

马未说,你小子别揭我的短,我是生不逢时。你究竟像——

我说,你不吃,倒掉算了。

马未忙拦我,别别,我挑着吃几口吧。他埋下头,叭唧声像缺氧的鱼一样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