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像水一样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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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罗盘回到营盘村,依然是在下午。远远的,罗盘就闻见村子的树香,看见了十字街的收奶车。王宝生和老王正在争吵。王宝生说秤错了,老王说王宝生看走了眼。王宝生面红耳赤,非让老王再过一下秤,老王说都倒进大桶了,你不是故意找碴吗?王宝生说我的奶也就罢了,我是替别人卖,亏了我怎么交代?老王一扭头看见罗盘,哟,主人回来了。王宝生的眼睛突然被点亮,扑过来抓住罗盘胳膊,另一只手似乎要做个什么动作,绕了几绕,慢慢掐定罗盘。老王让罗盘评理,罗盘说算了算了,开票吧。王宝生顾不上和老王吵了,一手捏票一手拎桶,跟在罗盘身后。

怎么样?找见了吗?王宝生问。罗盘想,这么两天能找见,我成神仙了!罗盘没敢在街上说,应道,先回。可王宝生等不及,嗖地窜到前面,拦住罗盘,罗盘哥,你倒是说呀。王宝主喘气粗重,两眼溜圆。罗盘摇摇头,王宝生顿时定住。

罗盘走了一段,王宝生又追上来,他不再问了,影子一样拖在罗盘身后。

宋如花一脸意外和惊喜,呀,回来啦?找见没?罗盘皱皱眉,让宋如花赶快弄饭,饿死了。宋如花系围裙的工夫,王宝生也麻溜坐到灶坑。罗盘说,宝生,让她一个人弄,你歇着。王宝生说没事没事,宋如花倒没说什么。

吃过饭,宋如花又问,罗盘说,我没那么大能耐。然后讲自己怎么寻找、怎么找见侯夏姨姐,还差点被警察戴了铐子。宋如花骂,这个侯夏,到哪儿也不学好。王宝生一脸无望地说,是难呢,城市那么大,谁知他们藏在哪个旮旯?王丫算是让他坑了。罗盘劝,想开点儿,慢慢打听吧,混不下去,早晚要回来。王宝生头更垂低了,似乎被砍了脖子。罗盘想王宝生还当真了,自己并没保证给他找回王丫。安慰几句,见王宝生不开口,也便作罢。一时冷场。宋如花打破沉默,你不在,宝生把咱家的活儿全揽了。罗盘望望王宝生,想说谢字。王宝生突然开口,罗盘哥,谢谢你了,让你费心了,找见是王丫的福,找不见是她命苦,我不怪你,也亏得你去,找见了侯夏的姨姐,要是我出去,怕是自个儿也弄丢了。罗盘想,你没理由怪我。王宝生说你也累了,早点儿歇着吧。罗盘站起来,说那好。王宝生却没有一点儿走的意思,罗盘只得坐下。

罗盘终于想起一件事,问宋如花,儿子没打电话?宋如花摇头。罗盘推断,看来电视播没起多大作用。宋如花说,钱白花了,那得多少钱呢?罗盘狠狠瞪宋如花一眼,同时瞄瞄王宝生。王宝生像没听见,蹲在那儿,一点儿点儿萎缩下去。罗盘本想解释几句,见王宝生如此,把话藏回去。

王宝生不走,也不说话,眼睛呆滞,不知在嘟囔什么。

罗盘说,宝生,炕上坐。

王宝生不答。

罗盘说,喝点水。示意宋如花端过去。

王宝生碰也不碰。

罗盘问,王丫妈一个人在家?

王宝生浅浅唔了一声。

罗盘和宋如花面面相觑。

好一会儿,王宝生方站起来,说我走了。罗盘说慢走,同时给宋如花使眼色,宋如花悄悄跟在王宝生身后。

罗盘大大松口气。他去羊圈看看,羊都低头吃草,没理他。过去他一露面,那些羊就咩咩叫着和他打招呼。他去牛栏瞅瞅,牛心满意足地嚼着嘴巴,看样子早吃饱了。他又转了一圈,看到新起的羊砖整整齐齐码着,青玉米杆被切成一截截的,那个烂了沿的筐他本来想扔,现在用新柳条补好了。王宝生倒是用心,罗盘沉甸甸的,又有几分难过。

宋如花进院,罗盘问王宝生回去了?宋如花说回去了。罗盘环顾一圈,都是王宝生干的?宋如花说进屋吧,我跟你细说。宋如花讲了王宝生怎样和她抢活儿,但没讲王宝生叠被子。罗盘埋怨,你拦着他么。宋如花挺不高兴,王宝生像个疯子,我能拦住他?我怕他挫断我骨头呢。你替他找闺女,他还不替你干点活儿?罗盘忧心忡忡地说,以后怕是麻烦呢。宋如花说,他是没少卖劲,你还花一千块钱呢,还是他划算。罗盘反驳,闺女跑了,划什么算?宋如花说,也是,不过,这不是咱的错,王宝生也没怪罪你。罗盘想,王宝生要怪罪倒好了,可以和他理论。王宝生不怪他,他反而不安。又想,自己找也找了,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了。

宋如花催罗盘睡觉,别让王宝生搅得颠倒了。罗盘看着宋如花,心痒痒了。是啊是啊,该把王宝生丢到一边。便有些猴急。刚抱到一块,王宝生敲门,宋如花吐吐舌头,怎么办?罗盘说,不理他。宋如花似乎比罗盘还了解王宝生,不理,他会一直敲。罗盘骂这个猪脑子,悻悻起身。

罗盘打开门,语气含了些不满,什么事?王宝生说我早该过来的,进去说。罗盘用身子挡了一下,王宝生一挤,罗盘闪开。罗盘不忍把他堵在外面。王宝生丢下罗盘,往里急走。罗盘大声说,宋如花睡了!王宝生这才驻足,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我糊涂,早该把钱送过来。罗盘明白了,说,算了算了,没花几个钱。王宝生执拗地说,这怎么行?不能让你出钱,你替我找,我就感激不尽了。罗盘不要,王宝生死活要给,两人推让半天,罗盘累出一身汗,不得已接了。王宝生想必也头昏了,出门脑袋撞了墙。

宋如花知道王宝生来送钱,说,他总算识趣啊。罗盘打开纸包,厚厚一沓,竟然三千块。宋如花问,他没问你花多少钱?罗盘摇头。宋如花又问,他怎么不问问?罗盘呆呆地应,问就不是王宝生了。宋如花说,明天再说,别犯呆了!良久罗盘才缓缓地说,我快顶不住了。

第二天,罗盘还睡着,宋如花摇醒他,快起吧,王宝生又来干活了。罗盘忙爬起来。王宝生正在挤牛奶。罗盘说,我来!王宝生说,你刚回来,太累。罗盘说,我不累,歇一夜了。说着打个呵欠。王宝生责备,还说不累,歇着去!罗盘铲牛粪,王宝生似乎想拦,目光一直追着罗盘。他丢不开手里的活,最终没说什么。罗盘挺不自在,不敢冒然和王宝生对视。

干完活儿,罗盘叫住王宝生。王宝生一瞧罗盘手里的钱,叫,你这是干啥?罗盘耐心地说,宝生,你听我说。王宝生马上道,不能让你垫钱。罗盘说,只花了一千,这两千你拿回去。王宝生说,哥,别骗我,这年头钱不经花,一千哪够?罗盘说,真的,不信你问宋如花,她只给我拿一千。宋如花插话,真的。王宝生说,你俩都是好人,我不能让好人吃亏,我没穷到这份儿上。罗盘说,我没吃亏。王宝生说,你肯定哄我,三千也不一定够。罗盘有些急了,我真没哄你。王宝生想逃,罗盘抓住他的胳膊,往他身上塞。王宝生坚决不要,由于用力,脸涨得像风撑开的红布兜。不行,不行!声音极高。两人拱到墙角,王宝生几乎哭出声,罗盘哥,你这是作践我么。罗盘愣住,王宝生跑了。

半晌,罗盘缓过神,那两千块钱被攥得变了形,水嗒嗒的。宋如花劝,管他呢,他愿意给就给,你又没跟他要,权当工钱。罗盘白她一眼,什么混帐话,这钱你能花?宋如花嘀咕,发什么火嘛,当我稀罕!

晚上,罗盘和宋如花去王宝生家,一来看王宝生女人,二来送还那两千块钱。无论如何不能要,不是偷的抢的,但比偷的抢的更扎手。

王宝生女人见两人进屋,便要往起爬。宋如花摁住她,躺着吧,又不是外人。王宝生也劝,躺着,谁还怪你?宋如花问,前几天不是好了么?王宝生神色凝重,是啊,前几天是好了,谁知昨天又重了。罗盘宋如花相视一眼,罗盘吭吭嗓子,说道,你可得想开些,王丫说到底是不懂事,早一天晚一天都会回来,等她回来……你说她侍候你还是不侍候你,不侍候你你是她妈,侍候你什么时候是个头?你不能一辈子把她拴在身边,哪个父母也不能这么做,你得养好身体。王宝生女人有气无力地说,就怕她回不来了。罗盘笑笑,你别胡思乱想。王宝生女人眼角溢出泪水,早知这样,还不如让她跟了那个畜生。罗盘僵了僵,说,我知道你想王丫想的心疼了,可不该有这个念头。且不说侯夏人品,就他的岁数,和王丫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那不让人笑话么?王宝生女人说,现在还不是让人笑话?罗盘正色道,这又是乱猜,我没听哪个笑话,只听骂侯夏的。父母把孩子往雪窟窿塞,那可真让人笑话了。王宝生女人叹口气,也许我是糊涂了。罗盘适时转移话题,和王宝生说些墒情调种之类的事,宋如花和王宝生女人聊些家长里短,她擅长这个。

临走,罗盘掏出钱,王宝生脸色紧紧的,膀子架高,似乎要跳起来。罗盘忙说,这个留给你女人看病,我帮不上别的忙,表示点儿心意,你的钱我收下了,这是我的钱。王宝生女人说,怎么能要你们的钱?王宝生也说,不能留!罗盘语气坚决,必须留,这是我送你的一个吉利。这个理由不容辩解,王宝生两口子似乎被遥远的希望震住了,痴痴的,没再争执。

宋如花对罗盘此举甚是佩服,出门就说,你还真有两下子,王宝生眼睛都直了。罗盘颇为得意,不这么说,王宝生会和我打起来。

罗盘以为王宝生该消停了,晚上,王宝生又把钱送回来。罗盘不由瞪了眼,不是说好了么?王宝生憨憨一笑,你的吉利钱我收下了,这钱是另外的,我不能亏你。罗盘哭笑不得,随后绷了脸说,我说不亏就不亏,要不我给你拉个帐单?王宝生似乎生气了,让你拉帐单,我成什么人了?我还信不过你?罗盘说,信我就把钱拿回去。王宝生执拗地说,不行,不能让你亏了。罗盘最终没拗过王宝生。

王宝生还像往常一样过来替罗盘干活。罗盘委婉地劝他不要来了,他自己干得了。王宝生似乎听不懂,罗盘便干脆地说,你别来了,用不着你了。王宝生说,闲着也是闲着,你帮我多大忙,我才帮你多大忙。罗盘说,这不是帮不帮的问题。王宝生说,是啊是啊,干这么点儿小活,什么帮不帮的。王宝生的逻辑让罗盘头疼。说话不行,罗盘便给他冷脸,王宝生视而不见,仿佛他干活上瘾,无可救药。那天两人因挤牛奶抢来抢去,结果把挤奶器拽坏。罗盘火了,你怎么回事?自己没家?王宝生的脸突地霎白,怯怯地看着罗盘,眼里似有泪光。罗盘摆摆手,走走。王宝生踉踉跄跄地离开。宋如花责备他不该发这么大火,罗盘也感觉自己过头了,王宝生并无恶意。又想拉下脸也好,早晚也有这么一次。上午,王宝生又来了,而且拿来个新挤奶器。罗盘不悦,你这是干吗?修修还能用。让王宝生退了,王宝生说退不了。罗盘无奈地说,你这是何苦?王宝生蹲在地上,罗盘哥,我是有家,可我没奶牛啊,羊也没你多,那点儿活撑不住我干,不干活我烦得要命。算你帮我忙,好不好?王宝生几乎是乞求了。罗盘无力地点头,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败感笼罩全身。

晚上,王宝生还是喜欢到罗盘家串门。王宝生没什么话,只是蹲着发呆,仿佛他就为发呆而来。罗盘不理他,和宋如花说别的事。可突然间,王宝生会扔出一个问题,如,侯夏姨姐咋不把侯夏留住?罗盘答,他偷了钱,还敢呆?王宝生应,狗改不了吃屎。又是沉默。

王宝生离开,罗盘宋如花一个字也不提他。王宝生成了极敏感的三个字,甚至成了忌讳。罗盘宋如花都没明确说,但两人不知怎么就达成默契。宋如花那样一张嘴也学乖了,只有一次,宋如花说出个“王”字,罗盘扫她一眼,她立刻把后边的话咬断。王宝生就这样在两人的空间蒸发,就算他刚刚还在场,一转眼便成为一缕烟。但烟气消散并未让罗盘宋如花轻松,相反,虚虚浮浮的轻松更让人压抑。

几天下来,罗盘就憋不住了。他到小卖部给儿子打电话,问有没有王丫的消息。儿子说我正要找你呢,我的手机快打爆了,你得让王宝生替我交手机费。罗盘不耐烦,少废话,有王丫的消息没?儿子说有是有,我琢磨没一个有准儿,要么说王丫让绑架了,拿钱赎人,要么让给他帐号上打钱,钱到再说王丫的下落。亏得我知道王丫是让侯夏拐跑的,没上当。罗盘说我还以为你的脑子让麻将堵了呢。

那天夜里,罗盘在宋如花身上趴了很久,宋如花腿都麻了。之后,罗盘翻出王丫的照片。宋如花不笨,一看就明白罗盘要做什么。罗盘的话掷地有声,我得把王丫找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