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印。
小丑一再这样称呼那头狮子。
起初,驯兽师没有留意。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这个小丑。小丑是个中年男人,不用化妆,也丑得让人动容,每次看到,总给人戛然跃出一般的惊诧感。
在这家走江湖的马戏团里,驯兽师谁都不大喜欢。他像他的狮子一样,有种必然的倨傲。狮子是马戏团里唯一像样的动物。驯兽师觉得,作为狮子的主人,如果态度窝囊,就是委屈了自己的狮子,将一头百兽之王降低到了和那几头骆驼、几只猕猴一样的地位。
事实上,驯兽师和狮子都是属于动物园的。他们一同被动物园租借给了这家私人马戏团。马戏团老板阔绰地一次性付给了动物园十万块钱,作为租用他们两年的租金。至于驯兽师的报酬,马戏团的老板承诺,“比动物园的工资多两倍”。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就此,驯兽师告别了自己的女人和儿子。他的女人也是动物园的饲养员,负责饲养一群品种珍惜的鹤。多年来,夫妻俩各自效力于不同的动物,日子久了,习与性成,彼此之间的差异,都有了物种意义上的不同。这样的告别,不过就是狮子与鹤的告别吧,没有多大的波澜。
马戏团的规模不大,几头骆驼,几只猕猴。据说之前也有大型动物,熊,但死了。至于那群吵吵闹闹的京巴狗,驯兽师顶多把它们视为道具。但就是这群道具,让驯兽师感到了难堪。它们太吵了,不可思议地对于一头狮子毫无敬意。当装在铁笼里的狮子被塞进那辆卡车的车厢时,它们沸反盈天地叫起来。谁都听得出,叫声里没有敬畏,反而是一派恐吓与排挤的腔调。狮子很安静,安静得让驯兽师倏忽心痛。他从前面的车跳下来,跑去看自己的狮子。狮子卧在铁笼里,有些委顿,有些茫然。那群京巴狗,齐齐爬在自己笼子的铁网上,吵群架一样地围攻着狮子。骆驼和猕猴兴味盎然地旁观着。它们的主人也跟过来了,是一个驯兽师始终猜测不出年纪的女人。女人箭步跳入车厢,用一种让驯兽师大开眼界的方式训斥起自己的狗。
“阿三!阿四!麦克!建国!东东宝!铁林!”
她喊出一连串的名字。狗们倒是训练有素,一个个应声安静下来,噤了声,像课堂里被点了名的学生。
女人回头看看驯兽师,似乎是得意了。在驯兽师看来,那意思是对他这位新来的同行招呼:该你了。驯兽师站在车下,嚅了嚅嘴唇,却只是对着自己的狮子“喎”了一下。看到驯兽师,狮子有些激动。它也并不适应这即将展开的漂泊。狮子站起来,脸贴在笼子上,凝望着驯兽师。驯兽师突然有些动情。与自己喂鹤的女人告别时,他的心都很平静,但此时他却难过起来。他抬抬手,对自己的狮子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又一次向它说:
“喎。”
其他的人也围过来看情况。老板,小丑,柔术师。
小丑哼哼着,像一声没有意义的吁叹:
“呃——赖印。”
驯兽师没有将这叹息一般的哼哼放在心里。他纠结在自己的情绪里,那就是——这么多年,为什么就没有为狮子起一个叫得出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