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在A城我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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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那天下午,我饿着肚子再没有出去,我写自己毕业后的第一篇文章。写了删,删了写,天黑的时候,就留下刚才的那一句话。

房东老太太还是每天过来给我灌水,只是不再敲门。她的动作很轻很轻,往往我一返身,她正站在我身后。她看见我写文章,非常吃惊。她说,你还是个作家?我说我什么也不是,实在没事干,随便写写消磨时间。她不相信,说你没事干不能找点事吗?你可以上街去给别人画像,你都画家了,还怕没人让你画?自从上次她看见我画像,就要求我给她画一幅。那天我心情好答应了,给她画了一幅,老太太挺像回事的挂墙上,说,这月的房租我不要了。她提出的建议,我也想过,但我怎样也不会在A城的街上给人画像的,不用我父亲说,我自己就觉得抹不下脸。我对房东说,大娘,您就没有没事干想消磨时间的时候?她说,有啊。这些年我一直想找个人陪我,可是我的儿子出去不回来了,女儿出去也不回来了,我一直等着,也没有人来,要是不贴那个广告,你也不来。小伙子,你和我不一样,你还年轻!

我想对大娘说,我是因为想做事才辞了职的,可我不知道现在这样子怎样向大娘说。

憋了三天,终于写出了一篇千字左右的东西,从网上找了个刊物,照着上面的地址用邮件把它发出去,我又进了中国同学网。留言薄上有一句“天涯情怀”给我留的话,他给我一个邮箱,让我和他联系。我写了几句客套的话,把才写完的这个小东西放在附件里一块儿给他寄过去,这时天已经黑了。我决定今天出去溜达一下。

那个扫街的老太太却不在了,我长长出了一口气,左右看了一下,她确实不在了。走在A城的街上,有一种陌生的感觉。这个小城到处飘着一股烧烤的香味,昏黄的路灯下,烧烤摊一家挨着一家,那些很年轻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大概只有十七八岁,手中举着烧烤头并头走在一起,地上映出的影子像一座座重重叠叠的山峰。整个街上,仿佛只有这些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我莫名其妙地就走到鼓楼西街,在王贵以前的那个西瓜摊位上,也出现一个烧烤摊,等那忙碌着的一家人抬起头时,我吃惊看到,这个摊位的三个人就是王贵的老婆和他的女儿、儿子。他们穿着素色的衣服,还是带孝的意思,却绝对不是孝衣。他的女儿仔细看也有点美女的样子,再一看,居然和我同学C非常一样,尤其是和她登在杂志上的照片非常一样,甚至可以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一样的两个人。她们没有看见我,只顾低头做生意。

我不想让她们看见,匆匆离开这个摊位。我一直想两个问题。一个是王贵妈,那个扫街的老太太现在哪里去了?另一个是王贵的女儿怎么能和我的同学C这么一样呢?

直到我撞了一个人,才停止想这两个问题。这个人抓住我的时候,我大吃一惊。没想到撞的人是我的父亲。这几天他明显瘦了,人在路灯下恍恍惚惚的,仿佛他的影子在跟我说话。他说,你这小子,这几天跑哪儿去了?你现在跟我回家。奇怪的是他不是十分生气。我的心就平静了点。我说,爸爸,我明天早早回去。父亲居然同意了,他只是说了一句,我明天不上班,在家等你,你别耍花样。父亲说完这句话一眨眼就不见了,满大街只是那些十七八的少男少女。我走在大街上,觉得自己很老了。

回到青龙泉23号,想明天怎样向父亲交代。想了半天,没有一个好法子。觉得这次伤父亲的心了。打开电脑,郁闷地查看邮箱,发现一封新邮件,竟是“天涯情怀”给我的回信。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天涯情怀”竟是大学时的班主任老师阿文。阿文那时对我很好,记得当时我的一篇小说获了学校的征文一等奖,阿文拍着我的肩膀预言我以后会不同凡响。毕业后因为自己放弃了的专业,一直没有和他联系。阿文信里说,知道了我的近况,他很理解,因为他也辞职了。他现在正筹资,打算拍一部电影,如果我愿意的话可以去扮演一个角色。

我明天可以豪情万丈地对父亲说,我要拍电影去了。那天晚上,我又听到了王贵家人的哭声,声音非常真切,仿佛就在我的耳边。我想这是知道我要走了,和我告别。想到自己终于要离开A城了,心里很高兴。我看到月亮在天上像足球一样蹦,掉进一堆云絮里,出来之后,像剥了皮的鸡蛋那样干净。

第二天,早早回家。出了住的这条巷子,看见四个熟人从前面那条巷子出来,王贵妈、老婆、女儿和儿子。那个老太太还是灰扑扑的,头发上粘着一根稻草,手里提着的扫帚更小了。老婆、女儿和儿子又换上了孝衣,到十字路口,老太太就停下了。其他三个人一个劲往公安局方向走,急匆匆的,像要赶着上班的人。她们的孝衣更脏了,像在白底子的画布上涂了各种颜料。她们昨晚没有睡好,边走边掩着嘴打呵欠。她的女儿个子有些矮,比我的同学C最少要低十厘米,头型也不一样。跟在她们后边,一直走到公安局门口,她们进去了,我回家。

父亲果然没有去上班,等我坐下来,他拿过一样东西让我看。是我压在办公桌上的辞职报告,上面还有我涂改过的痕迹。这种东西是要存档的,不清楚父亲怎么把它搞到手。我不去想这件事了,我要告诉父亲我要去大城市,去拍电影,您老人家等着以后从电影上看我吧。但我还没有说出来,父亲就开始滔滔不绝说他的了。他讲他小时侯,讲我毕业后他怎样求人安排我的工作,尽管知道我不满意,但在A城这样的小县城,能有几样好工作?我辞职后,他是多么伤心和失望,他又怎样求人把我的辞职报告要回来,给我请了一个月病假。他知道我在躲他,每天晚上去街上找。那天他看到我多么高兴,但见我不想马上回家,也没有强迫我。父亲讲着讲着就哭了,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流下来。他昨天晚上显然也没有睡好,甚至今天早上脸也没有洗。他脸上的皮肤已经松弛,皱纹褶子里的肉浸在泪里显得很白,像那些皮肤故意在岁月里躲了起来。他越哭越委屈,像一个无助的小孩子。我看着父亲,觉得他和王贵的儿子越来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