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在圆明园作渔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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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圆明园的风声更紧了,每天傍晚闭园的时候,喇叭上催促游客的时间比以前长了许多。慵懒的工作人员也勤快起来,到处搜索驱赶那些行动较慢的人。有一次,白蒹差点被发现,他赶紧躲在一棵大树背后。两个管理人员边走边聊天,他们听说圆明园可能躲进了通缉犯,为了安全,巡查的时候不能单独行动。

白蒹存在着一些幻想,或许他们紧张一段时期就放松了,毕竟他在圆明园没有干过什么坏事。他把自己藏得更隐秘了,白天几乎不再怎样活动。在那铺了茅草和纸板的岩石空隙里,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毫不吝惜地吸取着他的热量,他感觉自己快要冻死了。同样是这些石头,夏天它们暖洋洋地散发着热气,像温暖的床。现在却像妖怪一样吸人的血。

一天清园之后,白蒹在一棵大槭树上发现圆明园的管理人员集合在一起。过了一会儿,来了几个警察,牵着一条狼狗。白蒹恐惧极了,他仔细看了一下周围,槭树的枝条还算繁密,他一动也不敢动,怕弄出声音。这次搜索持续了几个小时,行动结束之后,白蒹像一只被风干的木乃伊。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希望自己变成一只小虫子,在地上挖一个洞,冬眠起来,等一切过去之后,再钻出地面。可是他不敢再在圆明园呆了,害怕被警察抓住说不清。趁着夜色,白蒹打算悄悄溜出圆明园。他溜到一个墙角,抱住一棵树爬了几下,风掠过树梢发出哗哗的声音,外面黑乎乎的,像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他退缩了,害怕墙上安装什么防盗设置。想了半天,决定等第二天正大光明从大门出去。

这晚上白蒹一直没有睡踏实,一睡着就听见狼狗在耳边叫,醒来又觉得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天快亮的时候,白蒹被冻醒了,从来没有觉得冬天这样冷过。他没有起来跑步,而是把自己紧紧缩成一团,像以前赖床一样,闭着眼睛想象在圆明园呆过的美好时刻。天亮的时候,白蒹慢腾腾坐起来。整个圆明园里寒风呼啸,雪白的湖面因为阴霾的天空变得像一块望不到尽头的灰色膏药。白蒹望了望自己狗窝一样住的地方,忍不住钻进去又躺了几分钟,然后钻出来顶着大风朝公园门口走去。

也许是因为天冷的缘故,早上的圆明园基本没有游客,那些公园管理员昨天折腾了半宿,现在不知道哪里去了。白蒹缩着肩膀朝前走,像一片被风吹着的枯叶,第一次感觉到了圆明园的肃杀。快到公园门口的时候,白蒹看到两三个灰色的人影小步跑着从另一条路上进了园子,他叹了口气。公园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灰色大衣的保安,和把门的女人说着什么,风把他的声音吹散了,把门的侧过身子听他说话。白蒹有些伤感,他要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了。他对前途一片伤感,不知道出去以后干什么。

白蒹和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看到门外一辆黄色的公交车上塞满密密麻麻的人,像电影镜头一样一闪而过。白蒹从那一闪而过的车里感觉到一丝久违的温暖,他忽然想挤到这样的一辆车上,被密密麻麻的人挤着。

同志,你停一下。

白蒹愣了一下,不由自主举起双手。

那个售票员喝住他,保安马上喊开了,就是他!大胡子!

很快,不知道从哪里钻出那么多的人,把白蒹围成一圈。他们身上散发着炸油条、煎饼果子、豆浆、炒肝等等各种各样熟悉的气味,尤其是他们每一个人身上散发着暖烘烘的热气,白蒹有些害怕,他仿佛又回到了以前事故现场,一边是钟飞和一大帮子恶人,他们恶狠狠地问自己要钱;一边是自己的亲戚们,他们听说自己出了事,赶到自己家里。有的拿着鸡蛋,有的拿着奶粉,有的拿着一篮蔬菜,仿佛是来看望一个病人。

人群围着白蒹,叽叽喳喳说着话,但似乎并没有多大恶意。慢慢地白蒹缩着的身子展开了,他感觉周围这些人像夏天那些被太阳晒得很热的石头,靠近他们就会享受热乎乎的气息。

保安簇拥着他,把他带到一间屋子。白蒹端详了一下屋子,看见墙壁上贴着毛主席头像和圆明园地图。他靠近暖气站住,眯起眼睛端详那张地图。窗户外面围了一大群人,观看白蒹。

保安让他拿出门票。

白蒹拿出半年前买的门票。他本来想把它留下作个纪念,门票被保存得很好。

保安拿住门票瞅了一眼,马上乐开了,然后所有的保安把这张门票传了一圈。窗外的人都把脸贴在玻璃上,瞪大眼睛往里看。窗户上的冰花被这些脸挤得一道一道开始融化,每一双眼睛在融化的冰花缝隙里越来越亮,然后很多人跟着保安笑。

你今天的门票呢?

白蒹摇了摇头。

你今天的门票呢?

白蒹用手指了指一位保安手里的那张门票。

你用半年前的门票混进圆明园想干什么?

白蒹没有听明白这个问题,他继续盯着墙壁上的地图看,保安们说什么他听不见。他想起自己被钟飞逼得没办法,拿着亲戚们陆陆续续给他送来一些钱和自己准备娶媳妇攒下的三万多元,去找钟飞私了。摩托在乡村公路上行驶,路上的人很少,清冽的空气让人透心地凉。到了城门洞那儿,他停下车来,钟飞老婆蹭到自己车上的那个地方什么痕迹也没有。自己在赌场里找到钟飞,钟飞嫌三万元少,还打了他一记耳光。他说回去想办法借去。去了超市,买了许多东西,还买了一个照相机。他把存折给了姐姐,告诉她们密码,托她们照顾娘,他来到了北京。

保安们看见白蒹不说话,以为他有病。他们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个高个子大声问,你什么时候进了圆明园的?

白蒹的目光落到地图上福海的地方,他有一种非常亲切的感觉,脸上涌出笑意。

高个子保安用手中的一块木板拍了一下桌子,又提高声音问了一句。

白蒹回答,夏天。

啊!你夏天就进了圆明园?

保安们一下来了兴趣。窗户外的人不知道听到白蒹的回答没有,但他们一定受到了保安们的感染,每一双眼睛仿佛要挤过玻璃钻进来。

你从夏天就进了圆明园,一直呆在现在?一位保安不敢相信地问道。

嗯。我在夏天就进了圆明园,什么坏事也没干。

你这么长时间呆在圆明园,睡在哪里?怎样吃饭?一个保安问。

另一个保安大约觉得他这个问题偏离了主题,马上纠正问到,你不知道圆明园晚上不准留宿吗?

知道。

知道你还呆在里面?

我喜欢圆明园。

保安们一下都笑了,他们喜欢这个傻傻的看不出年龄的人。窗外围着观看的人也笑了,尽管他们听不见里面的对话。

圆明园不准晚上留宿,那么多珍贵的文物,丢失了谁负责任?

白蒹不吭声,仔细盯着地图,搜寻自己是否有没有去过的地方。

保安们拿过白蒹手中的小包,打开发现里面的相机。

他还拿着相机?

保安们非常惊诧,他们仿佛白蒹不在场似的,大声说着话,交换自己的疑问。

他到底在拍摄什么呢?

那天的审讯进行了很长时间。故宫刚丢失了宝贝,圆明园的领导、保安、管理人员不敢掉以轻心,他们一时查不清自己到底丢了东西没有,所以一直盘问白蒹,同时检查自己的文物。

耗费了好久时间,他们检查出圆明园没有丢失任何文物,只有一个管理员丢了一把牛角梳子。

白蒹被允许离开的时候,一个管理人员说,他在里面呆了一百多个晚上,还有一百多个白天,违反了圆明园管理条例。

可是管理条例上只是写着禁止游客晚上留宿,并没有说明留宿会怎样惩罚。当时没想到会有人在圆明园住这么长时间。没有票溜进圆明园的查住要补票,并且要罚款,怎样罚,也没有规定。

一位管理人员算了算,补票的话,白蒹要交二百多元,再叫上罚款,应该最少问他要一千元。

白蒹口袋里空空的,坐在暖气烧得很足的屋子里,他冰冷苍白的脸上慢慢泛起红晕。

后来,保安们们商议没收白蒹的相机抵了门票和罚款。白蒹苦苦哀求,他希望他们不要把他的照相机子可以拿去。他越要,那些人越觉得里面有见不得人的秘密,越不给他。白蒹说他愿意回去拿一千元赎回这个相机。那些人更加觉得有问题了。白蒹继续苦苦哀求,自己真的没有拍什么不被允许拍的东西。那些人冷冰冰的,像大水法遗址里那些冰凉的石人、石兽。白蒹想自己为什么这样傻呢?非要拿出夏天的门票。要是什么也不往出拿,就说今天刚进来的。保安有什么办法?顶多把自己赶出去。他不由又想起钟飞,自己救了他老婆,给他垫上钱,还被他讹诈,自己也苦苦哀求过他,他也是这样冷冰冰的。

他不求人了,往门外走。

自己本来把圆明园当成了的伊甸园,可是世界上哪有伊甸园呢?上帝造出亚当来,还要把他赶出去。清朝那些皇帝修建好圆明园,最后也都被赶出去。走到门边,白蒹听到外边呼啸的寒风,不由自主缩了一下肩膀,又马上挺起了腰。

照相机被漫不经心地扔在桌子上,它廉价的塑料机身显得很单薄,整个东西看起来灰溜溜的。白蒹鼻子有些发酸。

寒风穿过门外围着的人缝儿把白蒹吹得纸鹫一样要飞起来,白蒹双手下垂,紧紧按住被风卷起来的薄薄衬衫。他的胡子、头发又长又乱,一起在风中飞舞。他抬起头来,太阳像一块凝固的蛋黄,正在慢慢滑过一个楼群。远处有一个卖东西的店铺,正在用录音机放一首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创造人类的幸福, 全靠我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