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长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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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从城东进,到城西出。运河入城水流急是急了点,但野不起来了。我们从一座桥下钻过去,为了防止擦着桥墩,叔叔让我拿一根毛竹竿小心以待,关键时撑一下桥墩。当然一切都很顺利。桥这边河道突然肥大,大水到这里也许会有失重之感,明显泄了气,水面是平的。他们把这一片呈椭圆形的水域做成了水上游乐场,几十只脚踏船和双桨小舟罗列岸边,有大人带着孩子在圈定的一小片水面里划船,一片切割出来的条石阶梯通往岸上,整饬,鲜明,修建的时间应该不长。旁边不远是另一种古旧斑驳的石阶,都是采自山上的原始巨石,当然现在已是千疮百孔,石头中偶尔间以沉厚的灰砖,这砖也是老的。叔叔让我再往上看。河边上柳枝垂拂,老石阶的尽头也是一块碑:御码头。

按旁边的碑文说,康乾六下江南,在此各上岸两次。我拍完了跟叔叔说,这两个皇帝要是都有前列腺毛病,这一路得有多少御码头。叔叔说,一听就没做过皇帝,那龙船大得像别墅,抽水马桶怎么也得装它十来个,要不一伙儿都痢疾了,咋办。然后我们一块大笑。因为我们大小便都是就地解决,站在船边往水里尿;遇到大事,也懒得用便盆,直接在腰上拴根绳子蹲在船边,以免一个浪过来把人弄到水里去。

“你慢慢拍,我开慢点。”叔叔说。

可够慢的,相当于不动。我把两岸的马路、行人、房屋和高楼逐一拍下来。贴着河两岸的房屋低矮破旧,青砖灰瓦白墙,屋脊倾斜,青苔和霉斑爬满半个山墙。已是中午时分,卖烧饼的夫妻把烧饼炉推到门外,男的贴,女的买。然后还有卖酱菜的、卖卤肉的、卖西瓜水果的、卖西安凉皮和凉面的,还有卖冷饮和杂货的,如果是沿街的店面,多半是木排板门。叔叔说,河两边当年最繁华,是城中心,有钱人才能靠水住。现在不一样了,有钱人都住后面的高楼里。平房后面不远就是楼盘,一幢挨着一幢。但我还是喜欢小房子,路边有老头穿大裤衩老头衫和拖鞋,摇着大蒲扇,光屁股的小孩在电动自行车缝隙里奔跑追打。还有人在门前生煤球炉子做中饭。满满当当的两街烟火气。我饿了。

“想吃啥?”

“凉皮,烧饼。”

“再让你尝尝这里的著名小吃臭豆腐、素鸡、酒酿。”

我叔叔脑子里也有张美食地图,到哪都要吃当地的特色。这是老蟹头留给他的传统。船停在一处烟火气最盛的码头。码头本身早就衰败了,码头上的人家和店铺却热闹。好吃的不仅我和叔叔,还有三条船停在那里,船夫早就光着帮子坐在船头吃开了。烧鸡、啤酒、大饼子和麻辣香锅,吃得舌头都快咽下去了。我让叔叔从他们船上经过,这样我就可以同时拍到几个船老大的生活场景。叔叔比他们斯文,长裤长褂上了岸。在他回来之前,我又拍了小城里的水上清洁工。

两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划着小船在码头附近打捞垃圾。塑料袋,广告纸,水果皮,扑克牌,水草,堆了半船。岸上的法国梧桐树荫下一群人在打麻将,洗牌的声音清脆诱人。树上有知了在叫。一家门面简陋的美发厅里在放流行歌曲《两只蝴蝶》。

叔叔买回了午饭,还带了一份报纸和一盘磁带,当下的流行歌曲大拼盘。船上有台破录音机,没事可以听一下。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歌你又不喜欢,买它干吗?听嘛,叔叔说,闲着也是闲着。小吃好吃。尤其那臭豆腐,闻起来真臭,吃起来真香。我吃过不少臭豆腐,都没有这个臭,也没这个香。午饭结束,其他三条船都出发了,叔叔却一点没有动身的意思。

“你要不要上岸逛逛?”叔叔问。

“啥意思?”

“难得来一趟嘛。”

“下次吧,不能误了陈老板的行程。”

见我实在没有上去的意思,叔叔笑呵呵地说:“陈老板还有点别的事要办。”

他那笑一看就半真半假,一点都不自然。我想不会吧,大中午热得想跳河,难道你还要见缝插针召个相好的上来?叔叔笑得更难看了,陈小多的叔叔哪能干那事,一会儿有个朋友要搭船。直说不就完了么,光明正大的事也弄得跟做贼似的。那我先眯一会儿。

等我捂了一身汗醒来,马达已经响了。出了舱,看见船头多了一个短头发女孩,背对着我抽烟。身段不错。原来如此。叔叔还是心怀鬼胎了。我装模作样咳嗽了一声,那女孩转过身,眉眼清秀,长得也很好,大概二十五六岁,就是有点凉,还有点凄清和另类,头发挑染,有几绺是红的。她对我淡淡一笑,只是淡淡一下就把脸转回去了。有点过分,我还等着她说话。想想算了,没准以后就是我小婶子,不计较了。于是为调动气氛,我故作轻薄地说:

“我叫陈千帆,小名陈小多,陈子归一定跟你说了,我是他亲侄子。”

她把脸转回来,笑了一下又转回去。没吭声。我觉得脸上有点挂不住,太不给面子了。摆什么酷。我嘭嘭嘭拍响驾驶室的玻璃,我说:“起来了。”叔叔才发现我站在边上,他开船一定走神了。他把脑袋伸出来,对那女孩喊:“这就是我侄子陈小多。这是秦来,朋友。”她再次转过脸,再次对我只是笑一下。我不觉得她是摆酷了,我猜这人没准头脑不好使。现在很多白痴都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个聪明人。当然,她也有可能是哑巴,那我就会原谅她。我对叔叔坏笑一下,小声说:“你品位不低啊。”心里却想,陈子归,把这号人带回家,等着我爷爷奶奶训吧。我爷爷这辈子最讨厌两眼望天的人,你说你傲什么傲。我折回去拿DV,打算把这情报拍回去。

刚开机,秦来突然转身,看见我把镜头对准她,慌忙摆手,“别拍别拍,”她说,“我不喜欢拍照。”同时往驾驶室一边躲。原来会说话嘛。我慢腾腾把DV收起来,觉得有点不对,可又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就四处乱瞅。太阳躲在云后。我们穿过小城最西面的一座桥,房屋、楼房和喧闹的人间烟火正在一米米后撤。城市边缘的运河边生长了茂盛的芦苇,风吹动芦苇荡,把每一根芦苇的腰都拉弯,涌动大如波浪,野鸟在其中进进出出,直窜上天的某一只会亢奋地尖叫。跟在我们后面的那条船装了满满一船圆滚滚的口袋,此刻油布打开,让风和阳光落上去。年轻的老板娘坐在船头的马扎上敞开怀来奶孩子。下午两点三十五分,一切正常。我又看了看见人只会笑一下的秦来,她以为自己妨碍了我的拍摄,赶快扶着驾驶室走到另一边。

她一挪脚我就明白了,是个瘸子。尽管她在努力掩饰,颠簸的幅度依然不小。我的心情突然就坏掉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腿,她才抽烟、挑染、矜持、见人只笑、一张脸上凉风飕飕。我对她笑笑,说:“没关系,瞎拍着玩。你随便。”她还是觉得拍摄是件大事,觉得自己不适合也没有理由出现在镜头里,坚持避到一旁。后来为了真实自然地再现水上的长途生活,我叔叔颇费了番口舌才说动她答应进镜头。

直到她出现,我才觉得拍摄有了转折。我开始暗自高兴,不管此人什么身份,都将有助于拍摄。我不能从头到底就拍出个一个男人生活的流水帐来,我叔叔长得不错,但看久了你一定烦;水上的风景可能新鲜,但几百公里下去还是老样子,你也会不喜欢。现在好了,多了个人,无论如何是个好消息。所以我钻进驾驶室给叔叔吹风,女主角来了,你无论如何得让她牺牲一下色相。

“可我跟她也不熟啊,”叔叔抓着后脑勺说。

不厚道。一个女孩子,都单独到你船上来了,还不熟?这话骗骗我老眼昏花的爷爷可能还勉强凑合,我才不吃你那一套。我把两个大拇指竖起来往一块乱碰,你们是不是,啊,啊,这个关系?

“瞎扯,”叔叔有点不好意思。“这是她第四次坐我的船。有一次她在码头上要搭船,没人愿意,都不想长途船上载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我就让她上来了。她有个小服装店,每个月都要去下游的大城市里进货。”

我将信将疑。偏偏就上了你的贼船,这种事谁能说得准。不过,我还是提醒了叔叔一句,她的腿好像有点问题。我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身后站着全家人。

“我知道,”叔叔不咸不淡地回了三个字。我就适可而止了。

“陈老板帮帮忙,你说话一定管用。我就是瞎拍,就跟拍你一样。”

叔叔答应试试,他让我来驾驶。操作很简单,我只要保证它不冲到岸上就行。马达声可够响的,等我差不多适应了这噪音,能分出一只耳朵来听甲板上的对话,叔叔已经指手画脚了半天,他把脸憋得通红,像只过了油的大河虾。我觉得秦来如果再不答应很可能就被我叔叔挤到船下去了。果然就答应了。出了驾驶室,我对秦来说:

“我就是随便拍,你该干啥就干啥。”

这么一说她基本就放开了,跟我叔叔一样都有很好的镜头感。其实她没什么事,就坐在船头发发呆,抽两根烟。坐在这种机动船上抽烟的时髦女孩多少有点性感。后来她开始翻一本时装杂志,里面全是细高挑的模特走在T型台上,花枝招展,衣服千奇百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