跆拳道教练回来的时候,看到情人正在沙发里坐着,边看电视边喝昨晚他们剩下的红酒。“这么快?”他说。“什么这么快?”“这么快又想我了?” “是啊,不行啊?” “小心审美疲劳啊。”“谁对谁疲劳?”“都。”他说。
他们饶有兴味地拌着嘴。“我饿了,今晚你做饭,伺候伺候我。”她说。“没问题,把昨晚剩下的菜拿出来热一热。”跆拳道教练说。
跆拳道教练吹着口哨,在厨房里一道一道地往外端菜,说:“吊坠,在我外衣口袋里。那女孩为什么要送你吊坠?她是你什么人?”
“表妹。”她笑说。
“真的假的?”他问。
她低头看着吊坠,果然是一只玉鼠,两只做工精细的耳朵证明这不是一般的地摊货。绳子是红色的,打了中国结,簇新,完全不像是从柜台缝隙里找出来的。
“你从来不用这种小玩意儿。”她情人在餐桌旁坐下。
“人是会变的。”她把小玉鼠拴到新买的手机上。
“换手机了?”跆拳道教练眼尖地发现一天没见,他情人换了装备。
“换了。”她走过来也在餐桌旁坐下,把新手机放在旁边。
“原来那个不是很新的吗?”跆拳道教练问。
她边嚼一只饺子边研究他的表情,沉思不语。
“怎么了?”跆拳道教练说。
“没什么,那部手机我不喜欢了。”
“真是个喜新厌旧的女人。”
他多年轻啊,她想,有的是精力。
“我脸上有手机的照片?”他见她仍在研究自己。
“有。”她说。
“你今晚表现不好,不可爱。怎么了?周期要来了?”跆拳道教练把脸凑近来,夸张地转动两只眼睛。
“大概吧。”
“女人真幸福,每月可以无法无天地害害周期病。”他说。
“什么叫无法无天啊?”
“难道不是吗?周期病一来,女人就情绪不好,摔锅砸碗,冷落自己的情人。老天爷和法律都管不了。”他说。
她扑哧一声笑了。她情人很懂怎么让她快乐。然而现在,她感到这世界所有温柔的部分,背后都是深不可测的秘密。就像神话故事里的双面人,那些人永远都有一张正面的脸和一张背面的脸。就在这过去的一天里,有一个念头像积雪融化后的大地一样逐渐轮廓清晰起来:她要清理自己的生活。
当然,这跟严苛、自律等等任何与道德划得上关系的词语无关。那跟什么有关,一时她又并没厘清。她只是模糊地看到,自己是作为一个女人在承担生存带来的焦虑和紧张。跆拳道教练说得没错,她的确快到周期了,一种生理的天然的命运,又将再次压到她身上,这给她带来比平日更甚一筹的焦虑。在她的前四十年里,去掉婴儿和童年时期,从少女时代开始,直到现在,她就从来没使自己成为一个从属者,生活总是在她竭尽全力的掌控之中。现在她看到,过去她生活在自己的二元论世界里,而真正的世界不是简单的非此即彼的二元世界……
她这么模糊地转动着一些念头,跟她情人吃着最后的晚餐。之后她站在水池边洗碗、解下围裙脱下衣服去卫生间淋浴、躺到卧室床上跟她情人做爱。她说了一些色彩斑斓的粗话。她情人疑惑而新奇地接受了。 “哎,小简怎么样?” 她忽然问道。
“哪个小简?”她情人咽下一口喘气声,问道。
“简奥丽啊,卖表那女孩。”
“哦,那个小简啊,不错啊。”
“怎么不错,说来我听听?”她撒娇道,“说嘛。”
“那我真说了?”她情人忙里偷闲地看她两眼,以猜测说了真话的后果。
“快说啊,”她加重了撒娇的程度。
“小简嘛,很好看。”
“怎么好看,要说具体点。”她不依不饶。
“皮肤白白的、牙齿细细的、额头光光的、鼻头翘翘的。”他说。
她在他下面扭动得厉害了点,说,“还得说,要说十个。”
“胸部挺挺的。”他说。
“你喜欢不喜欢她?”
“喜欢。”
跆拳道教练看着她。这中年的、可怜的女人,他想。
她打了一辆出租车。这是今天第几次打车了?她自己都算不清楚了。在车上她给简奥丽打了个电话,本来她想问简奥丽为什么要平白无故送她一个吊坠,而且如果她猜得没错,那吊坠应该是新买的,她凭什么要接受简奥丽一个刻意新买的吊坠?她打定主意要问清楚,张开嘴却变成了:“小简,谢谢你,我表弟把吊坠还给我了。”小简说:“那就好,我也放心了。”她又非常唐突地问:“你觉得我表弟怎么样?”小简说:“长得挺帅的,像米帅。”她问:“米帅是谁?”简奥丽咯咯地笑着说:“米帅您都不知道啊,《越狱》里的。”她问:“越狱是什么?”简奥丽说:“非常非常非常著名的美剧啊。”
她打电话问跆拳道教练:“你知道越狱吗?知道米帅吗?”她情人哈哈笑着说:“三岁小孩都知道啊!”
她握着手机,觉得还应该打给什么人。她太孤独了。在刚才给简奥丽和跆拳道教练的电话结束前,她分别替对方约了一个时间见面喝喝咖啡聊一聊。简奥丽很喜欢这位米帅,她听得出来;至于米帅,她想,也没理由不喜欢一个比她年轻的女孩。她又看了看那只小玉鼠,心想,权当这是上帝送给我的莫名其妙的礼物吧,上帝他有权利这么随心所欲。
简言之,这个坐着出租车在城市街道上乱跑、特别想给很多人打电话的女人特别孤独。她给自己的爱情划上了句号。最后她还是给自己那部丢失的手机打电话,居然,通了!她一下子呼吸凝固,觉得胳膊上的汗毛都直立起来。对方却不肯说一句话哪怕一个字,只有时隐时现的呼吸声。
“喂?”她试图打破僵局。
对方依然没有回音。她正要把花一天时间酝酿好的哀求或警告用合适的语气表达出来,就听到电话里传来玻璃或是其它什么东西掉到地上摔碎的声音,接着这声音就像是人死前咽下的最后一口气,电话被挂掉了。她再打过去,依然无人接听。车到楼下了,她决定把这件工作带回家去继续进行。
她拿钥匙打开门,看到的不是一老一小并排默坐在沙发上,而是小的默坐在沙发上,老的蹲在地上正在收拾着什么,边忙边数落小的,全是恐吓的语言:看那母老虎回来怎么治理你,让你闯祸,让你闯祸!真是不长眼的小祖宗!还学会撒谎了,啊?个头疯涨,就是脑子不长,看看我死以后你怎么办,谁管你!送福利院去人家都不收你这么大的!你知不知道她拿这几条鱼当宝贝,啊?你这小破命哪赶得上这几条鱼!你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她站在门里的脚垫上,心想,这老太太总有离世的一天,那一天来临的时候,她怎么办?阳阳谁来看顾?这个家怎么办?
这纷纷乱乱的一天过去,给她摆了一大堆的问题。她换上拖鞋,走到茶几跟前,也蹲下去。她婆婆一看她回来了,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地上洒着鱼缸里的水,版图已经很宏伟了,并且还在扩展。
闯祸的孩子阳阳,仍死死坐在沙发一角。她有些怀疑这孩子在沙发角里坐了一天了。“裤子湿了,回屋换换吧,别感冒了。”她对婆婆说。
“我刚才那些话……都是气急了,阳阳把你的鱼缸不小心打翻了,我气昏头了……我是想骂他,结果……我不是成心要骂你的。”婆婆从水泊里站起来,一脸愧疚。
“没事,”她头也不抬,“碎了就碎了吧,我再买。”
其实她很难过。这精致的小鱼缸,她用它养了几年鱼了。起初是两公两母一共四只孔雀鱼,不久母鱼怀孕,鼓起大肚子;再不久其中一条还没生育就死了,只剩下三条。剩下的那条母鱼把生育的任务坚持完成,给她生了一缸小鱼苗。小鱼苗在生下来的时候死去一批,存活的那一批在成长期间又陆续死去一批……这样一茬一茬下来了,每一茬总会留下几公几母,母鱼不停地鼓起肚子。到最后,她分辨不出缸里这些鱼的辈分了,只知道它们生生不息地繁衍、死亡。
她蹲在地上看那几条拖着长尾巴的漂亮的公鱼,还有一条肚子鼓成球形的母鱼。母鱼皮肤变得极薄极透,能看到肚子里面黑色的幼鱼。它们都死了,张着充满疑问的嘴巴。
她的泪唰唰地掉下来。她哀痛那条母孔雀。母孔雀很快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这么多年,她从没像今天这样,感到形影相吊。她需要一个孩子,跟任何一个育龄女性一样。人们推崇她为了阳阳而不生育的壮举,更多的人尤其是女人,给她的则是诋毁。她们认为一个女人就应该生孩子,当妈妈,用世上任何事来取代它都是有违人伦天理的。
而在她呢,仿佛眨眼之间,她就到了如今的年龄,很多事都来不及做了。
她在地上蹲着哀悼死去的母孔雀,听到沙发上坐着的阳阳发出几声嘿嘿的冷笑。这孩子张着嘴巴呼吸,仿佛鼻子只是个摆设。她听着这呼吸,忽然觉得有点耳熟,猛然想起电话里不说话只呼吸的那个人,又想起电话里玻璃或者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她盯着阳阳看。那孩子歪着脑袋,显示他是智障人的那种游离的目光里,似乎另有一层她以前没注意到的狡黠。
“起来。”她慢慢地站起身。
阳阳没动身,两腿往里紧了紧,把臀部更重地往沙发上压了压。她有些明白了,伸手去拽阳阳。十五岁的阳阳那少年的力量让她始料不及:他只微微地趔趄了一下来回应她。她恼了,使出所有的力量去撕拉阳阳,阳阳被她的样子吓坏了,他终究是个智力只有三岁的孩子。他让开了。
她扫了一遍那个阳阳坐了一整天的沙发角落,毫不犹豫地掀起沙发垫。她的手机躺在那里。她拿起来看了看,静音模式,还有一格的电量。静音模式应该是她自己设置的。
婆婆闻声从卧室踮着脚跑出来,正看到媳妇在撕扯孙子。这老太太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替孙子和自己分辨:“我也是才知道阳阳拿了你的手机。他见我发现了,慌里慌张的,才把鱼缸不小心碰倒了。都怪我管教不严,唉。”
她拿着手机上楼,虚弱地躺到床上。虚惊一场带来的巨大的放松,把她给压垮了。她没开灯,在黑暗里躺了很久。忽然她想起,前天晚上她醉酒后在卫生间里当着无意中闯进去的阳阳的面,肆无忌惮地跟跆拳道教练通电话——难道阳阳是因为这而偷拿了她的手机?
但她旋即推翻了这个假设。阳阳,一个智力只有三岁孩子那么大的人,大约是不会懂得羞耻和恨的吧?
不管怎样,她厌倦了,经过了这漫长的一天。她飞快地把手机里所有那些她一直不舍得删掉的短信、照片、视频,都毫不留情地删掉。霎时她觉得手机轻了,只需一阵风就能从地球上被刮走。
半夜时分,她丈夫回来了。她迷迷糊糊刚从一个梦里醒来,侧耳听着丈夫轻步上楼。她梦见那只鼓着肚子的孔雀,在鱼缸里生下一群小鱼。那些小鱼蜷着身子,像从飞机里落下的炸弹一般,一枚枚落到水里,然后伸展开,变成小蝌蚪的样子。接着它们迅速长大,颜色变得斑斓起来,长出跟孔雀一样漂亮的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