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鱼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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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我曾经听到过一条鱼开口说话。

当然,我的话你们可以信,但最好别信。

那时候我是一名屠夫,在幸福市场有个鱼摊,专杀活鱼卖。我的外号叫肖半分。这个外号跟我当年的杀鱼绝活密切相关。首先交代一下,我身高一米八三,跟这身高相匹配,我必然长着一双同样孔武健壮的大手。这就有了矛盾。然而,任何一个在鱼摊前驻足欣赏我杀鱼的人,无不承认它们在工作时的灵巧堪与绣女的纤纤细手媲美。总之,当我把鱼从鱼池里擒拿出来,在池边上一磕,左手按住鱼头,右手持刀从鱼尾向鱼头方向把鱼鳞一刮,然后手腕翻转,尖刀从肛门处向鱼胸一划,掏出内脏,抠出鱼鳃,清洗,装袋——这个过程,我的最快纪录是半分钟。整个幸福市场没有任何一名屠夫敢跟我比这手绝活。

所以,我有肖半分这样的外号完全是实至名归。假如不是因为那天听到一条鱼开口说话,我可能会把这个行当干上一辈子。

说到那条鱼,我记得那是个跟往常没什么区别的早晨。啊。说到那个早晨,就要说到郑虚虚。我相信,一个人在他人生走到某些节点时,总会莫名其妙遇到那么一两个至关重要的人……那天早上,最先光顾我生意的是一男一女,女的就是郑虚虚。男的把腰弯在鱼池上方,仔仔细细地检视那些鱼——事后我总怀疑,在那个过程中,有什么神秘力量驱使他最终选了那条会说话的鱼。被他选中的那条不幸的鱼,从此改变了我整个的人生轨迹……我记得它态度相当顽强,跟我搏斗了有五分钟之久,基本可以说,这个时长粉碎了我的既往经验。

我还记得当时郑虚虚对男的说:算了,别买了,它也是一条命。男的说:只不过是一条鱼而已。

我拎着那条头冲下却仍妄图反抗的鱼,等着这对情侣做出最后的决定。郑虚虚说:多可怜哪!男的说:一条鱼有什么可怜的。男的又朝我笑笑说:女人天生就这么优柔,你能有什么办法。老兄,还不快杀,我都等不及了。

老实说,我也早就等不及了,因为那条鱼栽足了我的面子。我用比平时多两分的力道,把它往鱼池边上一磕,然后扔到案板上,操起刀。但它居然没死透,躯干一拱一拱的,害得我刮鳞的刀屡屡打滑。但这难不倒我。我拿起一把铁刷子,在它身上猛刷几下,鱼鳞飞溅,行云流水。郑虚虚不满地惊叫一声,说:这简直是凌迟!

男的再次看看郑虚虚:怎么了你?不过是一条鱼嘛,又不是人。

郑虚虚说:鱼怎么了,就没有思想感情了?它们一看见人凑过去就躲闪,该有多恐惧啊!

男的说:鱼能有什么思想感情?躲闪只不过是一种本能罢了。

郑虚虚说:地球上的鱼类肯定比人类多。假如有一天,鱼类忽然造反了,集体对人类展开复仇行动,到那时候,人躺在案板上,鱼手里拿着刀……你想过没有?

男的说:不是吧,郑虚虚,你什么时候加入动物保护协会了?

都是那条鱼惹的祸,我意识到它已把我变成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至少在郑虚虚眼里是。我决定加快速度,让它肉是肉皮是皮骨是骨。就在这个时候——当我把刀从它肛门处向胸鳍部位划开一条口子,食指中指伸进去,正打算掏出里面那些温热的东西时,它忽然叫了一声:啊!

我知道,这很不可信,我们小时候就学过,鱼是低等动物,它们没有声带,不会说话。但千真万确,那条始终没有死透的鱼,在被我开膛破肚之后,拼尽全力昂起头来,流血的嘴圆张,朝着我清晰地叫了一声:啊!

怎么形容那一声啊里包含的意思呢,如果像郑虚虚所说,鱼是有思想感情的,那我想,它可能是满含悲愤和仇恨朝我大叫了那么一声的吧,言外之意,小子,你给我等着……

但我不是一个信邪之人。

那条鱼使出浑身力气大叫一声之后,嘴巴一张一翕,又发出些微弱的低语,类似于猫或者猪要么就是蜂类动物的声音。我觉得,直到彻底死亡,它都有点言犹未尽的意思。我很麻利地把它扔到一个大盆子里洗了一下,打算装到袋子里。鱼啊,这是你的宿命,你就认了吧。

等等,男的说:这鱼眼瞪得太大了,我看着别扭,我只买身子不买头,行不行?再说了,这家伙个头太大了,身子都不一定一顿能吃完。

我说:你提这意见很靠谱,这鱼的确太大了。

我换了一把刀,把鱼拦腰斩断,鱼身子装袋递给男的。男的问郑虚虚:你想怎么吃?郑虚虚说:我不吃。男的说:不至于吧?它不过是一条鱼而已。

他们讨论这个话题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在他们打算离开的时候,我问道:你们刚才听到鱼说话了吗?

男的提着袋子,看一眼案板上的鱼头,说:它说话?老兄,傻了吧?

我又看看郑虚虚。这个名叫郑虚虚的女人,自始至终没告诉我她是否听到了鱼说话,却又让我感觉她听到了。她看我的表情仿佛在说:怕了吧!

是的,我怕了。这就是我不再干杀鱼这一行当的原因。我记得那天余下的时间我一直心不在焉,隔一会儿就去摸摸那摊从鱼肚子里掏出来的肺腑——直到中午,那些玩意儿居然一直是温热的。而且有意思的是,那天余下的时间没有一个人来买鱼,天空阴沉沉的。午后,一场暴雨突然而至,伴着沉闷的雷鸣。我的鱼摊在水产品区第一家,头顶上的石棉瓦棚大概因为年久失修,居然在一声炸雷之后哗啦啦掉下一块。这样,我的鱼池整个暴露在大雨里,水位眼看着一点点往上涨。旁边卖虾的老黄说,肖半分,还不赶紧往外舀水?迟了你的鱼群就逃跑了。

那天的结果就是这样:我的鱼群逃跑了。水位涨上来了,鱼一条接一条地跃出去,顺着雨水溜到一个下水道口,穿过铁栅,消失了。我觉得它们可能通过地下错综复杂的管路,回到大海里去了。

2

那天过后,我开始注意自己的长相。

作为一个纯爷们儿,我一年到头很少照镜子,连刮胡子都是用电动剃须刀闭着眼磨蹭几下了事。没什么特别的人和事在我生活里出现——多年来,我的生活里只有鱼、刀、还有那无处不在的腥味。所以我长成什么样子,根本就是无所谓的事。

但是,鱼群逃跑的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不瞒你们说,我让梦里的自己给吓坏了。这事归根到底还得从郑虚虚说起,我认为,正是她那番关于鱼类取代人类地位的臆测,才使我在梦里提早领略了这一让人忧虑的前景。我记得我果然变成了一条鱼,躺在水产品市场我的鱼摊上,而那条鱼则变成了我。我作为一条鱼,从全新角度看到了我那令人恐惧和厌恶的脸。

有必要描述一下。那张脸皮肤黝黑,横肉堆积,眼球外凸,面露凶相——我想,皮肤黝黑是因为我常年呆在市场里的缘故;横肉堆积,可能是因为杀鱼时咬牙用力致使脸部肌肉横向发展;眼球外凸,显然是我杀鱼时精力过于集中所致。怎么可能不集中呢,我可是仅用半分钟就能处理掉一条鱼的;面露凶相,我想,肯定是由于杀鱼太多,杀性已经深入骨髓,致使我即便张嘴微笑,看起来也像是在冷笑。

总之,在我作为一条鱼的视角里,完全可以用凶神恶煞这四个字来对我面相的描述进行概括性总结。我记得在梦里,当看到这张脸狞笑着逼近的时候,我作为一条鱼,脊背上滚过一阵寒冷……后来,我作为一条鱼,先是接受了那把铁刷子的酷刑,它把我引以为傲的一身盔甲片刻之间卸除干净,接着我的胸膛被那把刀子割开。这种时候,虽然作为一条鱼,我也难免在那不堪忍受的疼痛中张嘴大叫。那声叫喊差不多把我耗死了,还剩一点点力气,我就一遍遍诅咒这个屠夫有朝一日变成一条鱼……

醒来以后,我想,昨天我所听到的那条鱼发出的低语,莫非真是一串诅咒?老实说,我是一个不信邪的人,在有限的三十多年里,我也从来没信仰过什么。但是说来奇怪,在经历了那么一天以后,第二天我发现自己废了。我足足用了五分钟还没搞定一条鱼,买鱼的等得不耐烦,只好先去买菜。肖半分,我看你该改改名字了,买鱼的给我提了一条合理化建议。当然,这里面没有不敬的意思,他熟知我的手艺,因此只是跟我开个玩笑而已。然而,等买鱼的在菜市场转了一圈回来,发现我还是没搞定那条鱼。那东西只是被我摔昏了过去,鳞片还好好披在身上,连半成品都算不上。买鱼的见我握刀的手抖得太厉害,就说:肖半分,你是不是病了?抓紧看医生去吧,别这么挣钱不要命。

买鱼的离开以后,我坐在鱼摊后面定了一会儿神,手才慢慢不抖了。为了在下一个顾客面前不再出丑,我决定再杀一条鱼试试。我一共试了两次,结果是,案板上又多了两条半死不活的鱼,我的手抖得比帕金森患者还厉害。

当然,我并不担心自己忽然变成了一个帕金森患者,无论多么烦恼和恐惧,我都认定这样一个事实:我的手出现了问题,这问题隶属于精神意义,而非物理意义。对于心理障碍啦、心理暗示啦这些时髦的现代病,我虽没得过,但多少还是明白点的。

又过去一天。为了不让自己的声望彻底毁掉,我决定暂时金盆洗手。那天面对空荡荡的鱼池我总觉得还有心事未了,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心事。直到下午五点多钟,我才猛然明白,我是在等郑虚虚。当时郑虚虚站在大约十几米远的一个菜摊前,身穿一条粉色花朵图案的裙子,正在买两条碧绿色的丝瓜。由于在梦里我看到了自己那张屠夫的脸,现在,即使郑虚虚站在十米开外,我仍感觉自己是那么相形见绌,羞于上前。最后我只好偷偷尾随在她身后大概十米多远的地方,她走走停停,而我又身高一米八三……一条五十米长的菜市场搞得我汗如雨下。

离开市场,穿过一条浓荫密布的小街,郑虚虚在幸福幼儿园的偏门旁停下,猛然转过身来。我想躲到一棵大树后面,无奈身体实在是不够灵活——长期杀鱼,我只练出了两胳膊疙瘩肉,别的部位都像木桩子一样生硬。

过来吧!

郑虚虚嘴角挂着一丝颇有深意的笑,仿佛在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恶有恶报之类的话。

我尽力低着自己那张屠夫的脸,走到郑虚虚面前。郑虚虚不说话,只是一眼一眼地剜我。时间在流逝,妈的!我鼓足勇气,却说了这么一句:那条鱼还好吃吗?

我没吃。郑虚虚说。我听到它诅咒你了。它说,让你下辈子变成一条鱼。

别逗我。我吃力地说:请对我说实话。

郑虚虚扑哧一声笑了:你不是屠夫吗,胆子这么小?

我说:从昨天早上开始,我就一直想问问你,那条鱼当时是不是真的说话了。你男朋友说我傻了,可我觉得那不是幻觉。我今天一整天都手抖个不停……但我没那么胆小,你别误会我。我只是觉得这事挺奇怪的,宇宙挺奇怪的。

我像一个口吃患者,磕磕绊绊地乱说一通,竟然还扯到了宇宙,这使我一连几天都羞愧难当。那几天我什么都没干,就呆在家里用暴风影音看电影。我专挑那种杀人越货的恐怖片看,越血腥越看。看了几天,我觉得自己有点小题大做了,不就是杀鱼吗?这个世界如此疯狂,我算哪根葱?况且,我已经金盆洗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