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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魏宁看到的似乎是一个怪物。他的腰虾一样弓着,脑袋却向上摆,仿佛没有脖子——脖子被撑开的脸覆盖住。其实那算不上一张完整的脸,是不同脸的缝在一起的,因而表情错落有致,可怜、乖巧、谦卑、媚笑……像一张地图,触及可及。但魏宁知道他不是怪物,他是叶子的丈夫。进门时他一副憨厚样儿,转眼就变了形。

魏宁不自在,白乐稀软的目光裹得他喘不上气,他没沉脸,但语气透出不快,干吗这样看我?

白乐嘻嘻着,声音不是嘴里发出,而是从地图的每个角落溢出。

魏宁越发不快,有话就说。

白乐蹦出两个字,贵人!

魏宁伸手制止,别这么叫,我受不起。

白乐嘿嘿,你就是贵人么?

魏宁皱眉,咱们别绕弯子好不好?

那张地图突然撕裂,一块块飞起来,仿佛伴着飞沙走石,然那个声音却在混沌中势不可挡地冲出,想和你挪借几个钱。

魏宁听见了,而且听得清清楚楚。如果白乐再次上门让魏宁意外,白乐借钱则让魏宁惊愕。魏宁目光突然变得锋利,斧子一样削过地图。白乐哆嗦了一下。魏宁想到什么,这不符合他的身份,于是他没有态度地哦了一声。

白乐小声说,只是挪借一下。

魏宁问,多少?

白乐说,一千,一千就够了。

魏宁再次模棱两可地哦了一声。又是一千,上次他说一千就够了。

白乐往后退缩着,脸上的表情也跟着退缩,没有就算了。

魏宁忽然笑了,我没说没有呀,况且,我还欠着叶子的工钱。

白乐急得青筋突暴,说好不要工钱,我只是挪借。

魏宁的神色似笑非笑,这个男人蛮会演戏,不,其实是个天才演员。他问,干吗要分开?

白乐说,不一样的,借的要还。

魏宁说,好吧,别争这个了,魏宁打算丢给他,这样也就两清了。

白乐从怀里掏出一个粗糙的小本本,上前一步,翻给魏宁看,这是我借过的钱,我没赖谁的帐。

魏宁并不想看,触了一眼,不由接过来。一个白纸缝制的帐本,前面的边沿已经卷了毛边,上面的内容几乎是一致的:某年某月某日借某某多少钱,有的则在后面注明某年某月某日还。呈现名字的没几个,多是称呼:大爷、二姨、干爹之类。魏宁在本子后页看到自己的名字,某年某月某日借魏宁现金一千元。魏宁说不上自己是什么感觉,咋借这么多?

白乐说,说来话长,都是过去的事,我以后再用不着大把花钱了。

魏宁叠起一团疑问,这么多,你咋还?

白乐竟然笑了,已经还了一半,我不愁。

魏宁从白乐的笑中窥见一丝狡黠。钱在床边抽屉里,魏宁本来要取了,可突然改了主意。他说,没问题,一会儿行吗?得让吴风雨取一下。

白乐点头哈腰,行,行。

魏宁让叶子带白乐出去转转,来趟市里不容易。一直躲着的叶子露面了,问魏宁有什么要买的,魏宁说没有。魏宁似乎想从叶子眼里抠出些内容,可叶子根本不敢看他。魏宁冷冷地笑笑。

魏宁给吴风雨打电话。躺在病床上时,魏宁就想找个村里女人伺候,朴实、勤快,不用费心提防。魏宁甚至想到了叶子。结果如愿以偿。魏宁再次发誓,他不想省什么工钱。叶子要工钱,一切都很简单。可叶子不要,问题就复杂了,魏宁不得不留一手。那个协议说到底不是为了赖叶子的帐,而是防她事后反悔,漫天要价。白乐第一次借钱,魏宁庆幸自己留了一手。魏宁明明欠他的,他偏偏说借。倒也无所谓,魏宁肯定要给。这次借钱,再次印证了魏宁的判断,亏得写了协议,不然白乐会无休止地借下去。白乐出示了他的帐本,魏宁觉得更复杂了,白乐似乎要暗示什么。魏宁想到那个协议,它其实是可笑的,毫无用处的。白乐从来不说要工钱,他只说借。魏宁担心他一直“借”下去……当然,魏宁可以不借给,白乐敢纠缠吗?但魏宁想到那幅摄影作品,若被白乐两口子知道,无疑又踢给他们一个借钱的理由。起先,魏宁不打算隐瞒,他一直心存感激。也正是白乐借钱让魏宁有所防备。一对貌似憨厚的夫妻。魏宁想和吴风雨商量对策,他可以拿给白乐钱,但必须就此打住。早知这样,还不如从家政中心雇一个,可人算不如天算,好在主动权在他手里。

吴风雨进门就抱怨,我刚在网上吊了一个女人,你一个电话吓跑了。魏宁神色凝重,没接茬。吴风雨忙问,怎么啦?魏宁讲了白乐借钱的经过和他展示帐目的眼神。吴风雨说,怎么样?我说对了吧?他借第一次,肯定要借第二次,第三次,亏得当初签了协议。魏宁苦苦一笑,那是废纸,他根本不提工钱。吴风雨声音激越,甭借给他,看他怎么样?魏宁缓缓摇头,钱还是要给他,我把工钱给够,现在得想个主意,让他知道两清了,不能再开口。吴风雨说,嘴在他身上,有什么能不能,让他不敢才行。魏宁盯住他,说说你的办法?吴风雨问,他知道获奖的事不?魏宁说不知道。吴风雨说,这就好办,把那个女人辞了。魏宁犹豫,叶子干活还是不错的。吴风雨带着几分诡秘,你不是喜欢上她了吧?她可是比你年青很多呢,要这样可不好办了。魏宁板着脸说,别胡扯,小心我揪了你舌头,让你后半辈子舔不上女人。吴风雨笑得眉毛都颤了,你对付我倒是有本事。魏宁也乐了,知彼知己嘛,我晓得哪儿是你的七寸。吴风雨又问,不辞?魏宁皱了眉说,我担心她有想法,反正没几天了。她还算老实,关键是男人……吴风雨感慨,看来你真是舍不得她啊,借钱的事我和他谈好啦,我可警告你,你可别全军覆没啊。魏宁骂他狗嘴,两人哈哈笑起来。

叶子开门,笑声突然被剁了,戛然而止。叶子意识到不妥,正要退出,吴风雨招呼,我取出钱了。白乐快步上前,抓住吴风雨的手,谢谢啦。吴风雨拉长声调,谢我干啥,钱是魏主席的。白乐谦恭地说,都要谢的,都要谢的。吴风雨斜斜地审视着白乐,你不简单啊。白乐更加谦卑,说笑了,说笑了。

叶子想躲进厨房。吴风雨的话十分扎耳,还有他的目光,也带了毛刺似的让人不舒服。叶子对他有抵触。她不敢有任何表示,哪怕皱个眉,她的招数就是躲。

但吴风雨叫住她。

吴风雨说,叶子,钱拿来了,你得数数。

白乐伸出手,我来。吴风雨好象没听见,也没看见白乐伸出的手。白乐僵了僵,慢慢缩回去。

叶子捏了那厚厚的钱,求救地望着白乐,不数了吧?

吴风雨决然道,那可不行,一定要数。

叶子一张一张数着,数钱没啥难的,她紧张是因为身边的两个男人,他们的目光交织成一个不透风的铁宠,死死扣住她。她的手绵软无力,每张钱都木板那么重,她不是捻而是搬了。一百张,数得叶子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够不?吴风雨问,

叶子说,够了。其实,她脑子乱了,根本没数清多少张。

吴风雨说,前后两千块,比工钱还多。

叶子飞快地看白乐一眼,白乐大声说,你误会了,这钱是借的,和工钱没关系,说好不要工钱的。白乐的面皮绷成青铜色,火烤了一样。

吴风雨冷冷地,你急啥?

白乐嘴巴错动几下,但没发出任何声音。

吴风雨不理白乐,而是望着叶子,就是不要了?

叶子小声说,不要!她都给他写保证了,还会赖?

吴风雨说,我代表魏主席谢谢你了。那么,这钱就算借的了?

叶子重重点头。

吴风雨懒洋洋的,那就写一个借条。他打个呵欠,似乎困了。

叶子再次看白乐一眼,白乐抢着说,我来!

吴风雨没给白乐留面子,说,叶子,钱是借给你的,你打!

叶子没敢再看白乐,接过吴风雨递过的纸笔,按他的要求写下两千块钱的借据。

白乐插话,秋天就还了。

吴风雨冲着借条吹了几口,漫不经心地说,叶子,你干得好啊,魏主席都舍不得你走了。

叶子脸突然涨红。

白乐盯着叶子看,直到叶子走开。

叶子送白乐去车站的路上,白乐一言不发。叶子碰他胳膊,钱借上了,还拧个疙瘩。白乐看看叶子,还是不说话。他的目光空空荡荡。叶子说,把钱装好,车上小偷多。叶子说,路上别睡,一会儿我买几个辣椒,困就咬一口。叶子说,别和别人瞎搭讪。叶子说,就这一次,不能再张嘴了。白乐没反应,叶子狠狠捏他一把,你倒是听见没有?白乐终于吭气,还用你安顿,我睡觉也睁半个眼呢。叶子说,我还以为你耳朵塞了蘑菇。白乐气乎乎地说,我让那个没风雨搞迷糊了,他咋就不搭理我呢?叶子说,和他较什么真?又不是和他借钱。白乐说,说的也是啊,魏宁咋交这么个朋友?下次得提醒提醒魏宁。叶子惊愕道,还想下次?白乐忙说,不了不了,老母猪还有个脸呢。

又误了车。白乐说,看来,老天爷是想留我住一宿,让咱俩团聚。叶子发愁了,你去哪儿住?白乐说你去哪儿我去哪儿。叶子跺跺脚,说正经的,起什么哄?白乐说吓唬吓唬你,瞧你那点儿胆子,你捆我我也不去。我在哪儿过夜,你就甭操心了。叶子说不行,你兜里可有货呢。

叶子陪白乐在车站附近转了一圈,一家一家问遍,终于选定一个地下旅店,一夜十块钱。一屋四张床,其中三张还是空的。叶子跟白乐要过钱,说明天再送过来。

白乐问,这就走?

叶子纳闷,还有事?

白乐嘻嘻一笑,当然有了,不知你肯不肯。

叶子突然明白他的意思,臊臊地说,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乱来?

白乐咽口唾沫,好久没吃肉了。

叶子慌道,我得走了。

白乐举起双手,我不乱来,和我呆一会儿总行么?说着后退几步。

叶子心中不忍,坐在床沿,看着他,头发长了,回去理理。

白乐说,你更瘦了,天天吃啥来着?

叶子笑笑,说出来馋死你。

白乐忽然问,魏宁舍不得你走?

叶子瞪他一眼,啥也信?吴风雨瞎说的。

白乐问,他真让你在,你在不在?

叶子眉头拧了结,赌气道,在,我在一万年,坑死你。

白乐嘿嘿笑了,丢了你,我就丢了一半财产。

叶子说,你要后悔,我明天就跟你回去。

白乐忙说,我逗你呢,我是小心眼儿吗?咱说话得算数,不借这两千块钱也得干到底。

叶子说,我真得走了。

白乐又把叶子送回去,嘱咐她,胆子大点儿,千万吃饱哦。

叶子骂白乐饭桶。白乐没听见,叶子悄悄笑了。叶子心情很好,写了借条,等于和魏宁明确了,借的就是借的。那张获奖的照片,叶子不再惦记。临睡,叶子突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她在老婆婆那儿寄了东西。啊呀,差点儿忘了,还好……明天让白乐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