贱货!
声音短促,有力,铁链子一样甩到脸上。范素珍猛回头,一个人影闪过。范素珍紧咬嘴唇,嗓眼里泛出一股血腥。贱货!贱货!!那声音一阵紧似一阵地抽着她。
如果面对的是一个人,范素珍绝不会这么忍让,她还没懦弱到装哑的份上。可她面对的是全体村民,除了躲,还能怎样?他们恨她的理由很简单:她站在杨文广一边。范素珍鄙视他们,杨文广当年在大街上磕得满额泥血,没一个人敢迈出门。因为大伙的事,杨文广失去兄弟,他没记仇,那年春天种菜前和村民签了收购合同,结果他们集体背叛。范素珍依然记得当时的情景,杨文广在屋里痛嚎,听着令人心碎。
后来的事,杨文广过头了。起先,范素珍也不知道咋回事。菜贩子突然不来了,菜站终于有了营生。杨文广做的是独家生意。一天,范素珍经过二全菜地,见菜快长爆了,而他却坐在地头吸烟。二全不搭理范素珍,范素珍还是劝他,让他把菜卖到菜站,谁知道菜贩子啥时候来。二全冷冷地说,不用你操心,我宁可烂了也不卖给他,我认赔。又骂,杨文广这个兔崽子,把菜贩子都截走了,他想贪便宜,我偏不让他贪。范素珍问杨文广,杨文广很无辜地说,我有什么办法?这也是逼出来的。范素珍说,这要得罪多少人?杨文广无所谓地说,我不怕,我收菜出钱,又不是从地里抢的。杨文广有自己的道理,范素珍却担了一份心。
范素珍的担心次年就应验了。挑头的是二全,附近每个村子都贴了一张告示,镇政府门口也有一张。告示说杨文广利欲熏心,为了独占菜市场,雇打手将外地菜贩子赶跑。后边就是二全的语气了:老少爷们儿,咱不能让杨文广骑在脖子上拉屎,大家横竖不卖给他,看他还敢抢?种菜户如梦方醒,原来菜贩子是让杨文广撵跑的。骂声如潮,果然没人再到菜站卖菜。镇里派人调查,不但没发现杨文广有欺行霸市行为,而且认定菜站是营盘蔬菜市场的龙头,杨文广每样菜价还比邻县高几分。这件事反而为杨文广做了广告,告示内容也成了二全诬蔑杨文广的证据,不是杨文广拦着,二全就被派出所带走了。杨文广说算了,我也没啥损失。邻村菜户陆陆续续来卖菜,村里的种菜户依然撑着。不过没撑几天,谁愿意拿钱赌气?可杨文广突然不收了,理由是菜价回落挣不了钱。结果几百亩菜全烂在地里。那天午后,王保三摇两晃走进菜站,骂杨文广白眼狼,翅膀一硬就干这种缺德事。又咄咄逼人地说,我是谁?是芹菜亲爹,你连老子的菜也不收,老子把闺女白给了你,你还在老子脖子上咬血窟窿,忘恩负义的东西!杨文广说,你是芹菜的爹,我记着呢,缺钱我给你,你的菜我收不起。王保叫,老子怎么就没看透你。范素珍上前劝说,王保骂她狐狸精。杨文广突然恼了,逼王保给范素珍道歉。她没见过他那个样子,拳头紧握,随时能挥到王保脸上。范素珍不愿意把事闹大,拉他坐下,杨文广疯了一样,根本不听。王保酒意全无,只得给范素珍赔不是,范素珍却从他眼角瞥见刀样的仇恨。王保走后,范素珍说杨文广不该这样。杨文广没好气,你说我怎么办?范素珍语塞。她真不知说什么好。
村民们不再和杨文广对峙,尽管杨文广逐渐把菜价压下来,还是保持沉默,把菜卖到菜站。但范素珍明白,这些人心里憋着气,一年年憋着,总会炸开的。
如果不是尹石头犯事,菜站早就忙活起来了。现在,没有一户(当然除范素珍)把菜卖到菜站。收菜的黄金时间也就一个月,菜价随时会降,村民们清楚得很。他们等什么?等杨文广落马!
走在满是火药味的大街上,范素珍心里空荡荡的。
范素珍一进家,李义猛地站起来。范素珍很意外,极少有人到她家。李义两只水泡子眼窝着满荡荡的笑,大妹子,回来啦?范素珍哦了一声,不冷不热地说,坐吧。若是搁在以前,范素珍早把他轰走了。那次范素珍劝他把菜卖到菜站,李义大泼脏水,你愿意和他穿一条裤子,你穿去,少来老子跟前浪!气得范素珍两天没吃饭。
李义恭维,大娘的麻绳打得真好。范素珍说,有啥事就说吧。李义四下瞅瞅,又看看范素珍,搓着手说,也没……什么事……有个情况,和你说说。范素珍直视着她,李义小声问,就在这儿?范素珍说,怎么,不方便?那就别说。李义连声哦哦,好,我说。随后压低声音,二全挨门劝大家别往菜站卖菜,说派出所正搜集杨文广的证据,杨文广要进去了。
范素珍猜得没错,果然又是二全。只是从李义嘴里说出来,让人恶心。这不是出卖二全吗?范素珍说,你咋不跟杨文广说?
李义的声音几乎要缩回去了,我不知该不该跟他说。
范素珍冷冰冰地说,那你告诉我干吗?真没意思。
李义没皮没脸地笑着,我不想和他们干,大小订婚了,急等用钱,我想把菜卖了。
范素珍说,没人拦你吧,杨文广的菜站天天开门。
李义说,我打听过了,菜站的白菜比附近几个县低五分钱,我三万斤菜,就少一千五百块呢。我叫大小耗得血尽毛干,就指望这三万斤菜了。大妹子,你能不能跟杨文广说说,多给我五分?
这就是李义的算盘,用出卖二全来换取优惠菜价。范素珍冷冷地说,你找杨文广去呀,定价是他的事。
李义干笑,你讲讲情,一样的,你帮我这个忙,我一辈子念你的好。
范素珍明白他干笑的含义,浑身直起鸡皮疙瘩。随后回绝,我帮不了你。
李义央求,大妹子,我是没办法了呀。
范素珍说,我更没办法。
李义那一丁点儿笑慢慢隐没,你不帮我?
范素珍扭头不再理他。
李义道,那算我没说,死了张屠户,不吃带毛猪。出了院子,仍没忘骂一句,什么破货,呸!
范素珍脸白了。一直沉默的母亲说,不值得。范素珍说,以后别给他开门。母亲说,挡住人,还能挡住唾沫?
范素珍怔了怔,散架似的软下来。贱货!这个称谓算咬住她了。
谁都相信范素珍和杨文广有一腿,杨文广对她那么好,她又死心塌地站在杨文广一边,两人没睡到一张床上,关系能这么牢固?可范素珍和杨文广实在没有任何故事。范素珍在杨文广最孤单的时候站在他身边,因为她经历过那种绝望。辛辛苦苦挣的钱被偷,男人送命,范素珍万念俱灰,几次都险些钻到车轱辘底下。不是舍不得栓子,肯定活不到现在。后来和杨文广相处时间长了,也确实对他产生过好感。杨文广甭管在外面干什么,对范素珍一直呵护有加。范素珍从杨文广眼神里觉察出这个男人的心思,但总是极有分寸地和杨文广保持着距离。好感归好感,她不愿意掺进他的私生活。那年秋末,杨文广给范素珍买了条金项链。他似乎猜出范素珍会说什么,抢先道,你别多心,这是我一点儿心意,哪怕你转手扔灰堆里呢。范素珍回绝的话就没说出口。杨文广颤着手给她戴上,范素珍心潮起伏,脸悄悄红了,第一次有男人给她戴项链。杨文广的呼吸也急促了,她想扭过脸,又觉不妥。杨文广的手在她肩膀上停住,突然抱住她。范素珍有些晕旋,还是用力挣脱。杨文广说,没有也是有了,咱何必背个黑锅?范素珍说,别把胡说当真,没有就是没有。后来,杨文广再没动过范素珍。
夜里,范素珍做出一个决定:离开杨文广,带栓子进城治病。她原想等到秋末,现在不想等了。是是非非已经把她缠得精疲力竭。她不想看杨文广栽进去,也不想看几百亩菜再次烂在地里。
早上出来,栓子又牵住范素珍的袖子,不让她走。范素珍说,妈有事,你跟姥姥玩。栓子很执拗地说,别去菜站。范素珍想他一定听到什么了。是啊,栓子已经长大了。她怜爱地摸摸他的头,妈就去今天一次。栓子哑哑地问,妈不骗我?范素珍叹口气,不骗。
栓子的手松了,倚在门框上看着妈妈远去,眼睛渐渐模糊。妈妈答应他不去菜站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沮丧了,谁知道会不会受骗?
栓子悄悄揣一只馒头出了门。馒头浸过麻油,扑出满怀香气。他左顾右盼,生怕碰见虎子或夏日。栓子不喜欢虎子和夏日,他俩不让别的孩子和栓子玩,谁和栓子玩罚谁。二鹿和栓子摔了一次宝,恰好被虎子和夏日看见,虎子当场撕了两人的宝,并让二鹿给他当马。虎子说范素珍是贱货,栓子是贱货的儿子,自然是贱鬼。虎子还说,谁和哑巴玩谁就是贱鬼。栓子总躲着虎子和夏日,可他俩常在半路拦截审讯栓子。虎子问,你妈是不是和杨文广睡过?栓子涨红脸,坚决否认。虎子问,那你妈天天找杨文广干啥?栓子干着急说不出话,夏日便冲虎子挤挤眼。虎子说,说不上来?那就是睡过。一次,虎子问同样的问题,栓子回敬,你妈……才睡。虎子扑上来,把栓子一顿狠揍。栓子恨透了虎子和夏日,可打不过他们,只能躲着。
栓子说不出话,心里什么都清楚。他先是躲虎子和夏日他们,现在躲所有的人。有一阵子,栓子特别喜欢在街上逛,期待碰见杨文广。杨文广笑眯眯的,不像别人那样总冷着脸。杨文广摸着栓子的头,让栓子喊叔。栓子喊不出,他依然笑眯眯的,掏出张票子塞到栓子手里,让栓子买糖。虎子和夏日骂过栓子后,栓子就不理杨文广了。那次,栓子去菜站找范素珍,在门口碰见杨文广,扭头想跑,却被杨文广拽住。杨文广问栓子为啥躲他,栓子不理他。杨文广笑笑,小家伙,还是倔脾气呢。照例,杨文广又塞给栓子十块钱。栓子转身就把钱撕碎,还狠狠地跺了几脚。
还有二叔,过去很疼栓子,常逮鸟给栓子玩,后来就凶了。一次,栓子骑在他家墙头上,被他一把扯下来。栓子眼圈转满了泪水,二叔训斥,哭啥?我又没揍你,帮我把门打开。进了院,二叔的态度和缓了,他说叔不是生你的气,是生你妈的气。后又摇头说栓子不懂。二叔太小瞧人,栓子又不是傻瓜。下次见到二叔,他还是那样,先是训斥,后又摇头叹气,说栓子啥也不懂。栓子就躲着他了,他不想让二叔把他看作傻瓜。
人们都不喜欢栓子,他们叫他小哑巴,要不说他是那个贱货的哑巴。栓子恨他们,也恨妈妈,当然最恨杨文广。妈妈要不去菜站干活,别人就不会这么骂他了。栓子多想让妈妈呆在家里啊,可妈妈说她要挣钱,挣了钱才能领他进城。为什么只能在杨文广那儿挣钱?栓子认定妈妈骗他。没有菜站,妈妈就不能和杨文广在一起了。栓子恨不得把菜站烧了。
没人和栓子玩,栓子的伙伴只有大黄狗。那次栓子捡蘑菇累了,躺在树底下睡着了。一只大黄狗舔醒他,栓子拿自己的干粮喂它,和大黄狗成了好朋友。它肯定是条野狗,肯定和栓子一样孤独。栓子每天从家里带食物出来,到树林里喂它。栓子保守秘密,谁都没告诉过。又一次,虎子和夏日截住栓子,栓子一只手紧紧护着裤兜,里面是给大黄狗带的肉包子。夏日老鼠样的眼睛在栓子身上溜了一圈,回身和虎子咬耳朵。虎子搜出包子,撇撇嘴,我以为啥好东西呢,就个破包子呀。摔在地上,几下踹个稀巴烂。栓子蹲下去,捧起烂包子,泪珠直落下来。
有人喊栓子,栓子回过头,见李义向他招手。栓子不理他,加快了脚步。他不知道李义喊他干啥,肯定没好事。听见李义骂他小杂种,栓子在心里恨恨地回骂,你才杂种,你是老杂种。
栓子出了村庄,穿过一条浅河,来到树林里。躲开了人,栓子松了口气。栓子打着响亮的口哨,目光洗过一样清澈。他说话嘶哑,口哨打得比鸟叫还好听。栓子坐在那棵老榆树下,掏出香喷喷的馒头。大黄狗鼻子灵,一会儿就到。
栓子听到大黄狗轻轻的脚步声,故意闭了眼不理它。大黄狗走近,先舔栓子一下,然后咬住馒头。栓子直跳起来,大黄狗猛往后一纵。栓子调皮地笑了。大黄狗跑过来叼起馒头,靠在栓子腿上大嚼。
笑声从空中飘落,栓子愣神的工夫,虎子和夏日从树上溜下来。栓子一时犯了糊涂,他们咋跑到他头顶上了?
虎子得意地说,没想到吧?整天鬼鬼祟祟的,原来替杨文广喂狗,干脆领回家,你替他养算了。
栓子更加糊涂,杨文广的狗?大黄狗是杨文广家的?
虎子说,怎么不说话,真哑了?
夏日说,这小子八成傻了。
后来他们说什么,栓子全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