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素珍不知杨文广干啥去了。杨文广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深不可测。范素珍打算秋末就离开,如果不是为了栓子,范素珍早就离开了。范素珍希望这个秋天顺顺利利过去,看来这个愿意有点儿玄了。
范素珍发了会儿呆,挽起袖子做饭。杨文广喜欢吃莜面饺子,范素珍最擅长。杨文广盖起菜站,雇的第一个人就是范素珍。杨文广没安排具体差事,他说忙不过来你搭把手就行。范素珍不愿吃闲饭,她再缺钱也不会白蹭。杨文广就让范素珍在菜站做饭。范素珍除了侍弄自己的菜地,大部分时间都扔在菜站了。做饭之余,她绝不闲着。
芹菜进来,范素珍刚把馅儿切好,屋里飘着一股香气。芹菜醋味十足地说,又是饺子?几个人吃饭?怎么做这么多?范素珍有些尴尬,打招呼,是嫂子呀。芹菜出了名的蛮横,没少编排范素珍。那次在路上截住范素珍,骂范素珍狐狸精,勾引杨文广。范素珍争辩两句,芹菜就恶狠狠地扇了范素珍两个嘴巴子,并扬言要撕了范素珍的脸。范素珍没告诉杨文广,清白不需要辩解。第二天,芹菜跑莱给范素珍赔不是,说自己犯糊涂,让范素珍别计较。杨文广一定听说了,范素珍不知杨文广怎么修理芹菜的,她没问,他也没作解释。芹菜当然恨范素珍,她的目光充满敌意,只是慑于杨文广,不敢再耍泼。芹菜四下瞅着,问杨文广哪儿去了。范素珍说不知道,开车走的,有一阵儿了。芹菜问,你还不清楚?范素珍笑笑,我怎么就该清楚?芹菜凑近范素珍,神秘兮兮地问,尹石头强奸人了?一股旧酸菜味儿直扑过来,范素珍往后撤撤,敷衍,好象是。芹菜哼哼鼻子,我早就看他不是个东西,狗眼看人低,连声嫂子都没叫过,早晚要遭报应,应验了吧?范素珍看她一眼,芹菜马上说,我这烂嘴不会说话,馅儿这么多,我少拿点儿。几乎拿去大半。芹菜爱占小便宜,处处能表现出来。
好香啊,我在路上就闻到了。杨文广一头撞进来,范素珍吓了一跳。范素珍问,怎么没听见车响?杨文广说,坏了,扔半路上了。范素珍怔了怔,不怕丢了?杨文广说,白给也没人要,弄饭,饿死了。杨文广很随便,和范素珍生活了很多年似的。杨文广吃了一个,看范素珍发呆,问,你吃过没?他应该知道范素珍一直在等他,竟然这样问。范素珍就说,吃过了。杨文广不再说话,腮帮子快速错合着。他还是那样,看不出愁闷,也看不出喜悦。范素珍想,就算杨文广找到公安局长头上,也保不住尹石头,他竟然吃得下。
范素珍离开菜站已经很晚了。杨文广要送她,她淡淡一笑,天天走的路,没人打劫。杨文广轻声叫,素珍。范素珍顿住,杨文广把手搭在她肩上,看病的钱还短多少?范素珍说,够了。杨文广说,别哄我。范素珍说,真够了。杨文广说,这两千你先拿上。范素珍偏了偏,杨文广的手滑落了。杨文广说,我知道你要强,总得让我表示点儿心意吧。范素珍说,我谢你了……尹石头……我不会说出去。杨文广说,你别多心。范素珍说,歇着吧。杨文广似乎想抓住范素珍的胳膊,范素珍躲开了。
范素珍死死咬着嘴唇,脸上还是湿了。她暗骂自己,你委屈啥?这张破脸还不如让芹菜撕了。
一束光亮突然射过来,范素珍整个被笼住。她惊恐地问,谁?
没有应答,光亮慢慢靠近。
范素珍本能地想跑,腿软迈不开步,一下蹲在地上。
光亮逼近,范素珍喊,二全?是你?
二全把电筒移开,默默地看着范素珍。尽管是黑暗中,范素珍依然觉出他目光的冰冷。他肯定看见她流泪了。
范素珍说,这么晚了,你在这儿干啥?
二全话里带着一股铁锈味,我监视杨文广,看他能把尹石头藏到什么时候。
范素珍说,你跟我说这话什么意思?
二全冷冷地笑笑,你去告诉杨文广,就说不光我,好多人都盯着他,他的末日不远了。
范素珍耐心地说,你先把菜卖了,辛辛苦苦种半年,不能像去年那样烂在地里。你别跟自个儿过不去,想告,卖完再告。
二全突然发怒,不用你管!我的事不用你管!
范素珍扭头就走。
二全冲范素珍背影喊,为了栓子,你给自个儿留条后路。
范素珍走得更快了。
进门前,范素珍把表情熨得平平整整。她绝不把烦乱涂在脸上。母亲依然在昏暗的灯光下打绳,打绳废眼,母亲眼睛又不好,范素珍多次劝她都没用。打绳很繁琐,先用清水浸了,勾在吊钻上打出单股,绞在一起合成细绳,细绳再绞成粗绳。一年四季,母亲除了吃饭睡觉,所有时间都用来打绳。市场上买的尼龙绳又便宜又好看,母亲打出的绳什么用场也派不上。母亲解释,我眼睛不好,一打绳就亮了。因此隔一段日子,范素珍就买一团麻,给母亲解闷。
母亲说,饭还热着呢。范素珍说吃过了。母亲放下手中的活,给范素珍端上来。范素珍不再撑着,乖乖拿起筷子。栓子早已睡着,睡梦中不知咕哝什么。范素珍一阵心酸,饭就咽不下了。
脸上平静,并不等于心里顺溜。范素珍咬着被角,不让焦虑窜出来,生怕弄出动静。刚刚有些睡意,二全的话蚂蚱一样蹦到耳边:为了栓子,给自个儿留条后路。
范素珍这样,就是为了栓子啊。
范素珍和大全结婚第二年,栓子出生了。日子清汤寡水,凑合着也过得去。栓子的哭声、笑声为家里增添了许多生气。栓子五岁那年,得了一场病。范素珍以为是感冒,喂了点儿药,也没当回事。可栓子高烧不退,送到镇医院,烧是退了,却落下半哑病。两人带栓子去城里大医院,医生说做手术可以恢复,只是费用太高。范素珍不能让栓子变成半哑,费用再高也要做。范素珍和大全没有回村,两人租了间房,大全在工地搞建筑,范素珍捡垃圾。两年后,她和大全揣着钱去医院,半路上钱被偷了。大全连急带气,一病不起。范素珍两眼茫茫,几乎疯了。实在没办法,她又回到村里。当时,镇里推广“寒穗”莜麦,据说这种莜麦产量高,每斤能卖到九毛多。范素珍除了种自家的地,又承包了二十亩。全村几乎种的都是“寒穗”,整个夏日,村庄上空飘着浓烈的麦香。出穗时,人们发现了问题,穗头是黑的,用手一搓,没有奶液,全是碳灰。那不是一亩两亩,几千亩呢。大面积的黑穗病说明种子有问题,镇上说是给答复,却迟迟没动静。于是一村子人涌到县里,找提供种子的公司算帐。闹出了人命,也只退回种子款。
第二年,村里零零星星有人种菜,范素珍也跟着种。种了一亩,挣了两千。次年,她打了两口井,一下种了十亩。村民也开始大面积种菜。镇里介绍了一家蔬菜公司,要种菜户和蔬菜公司签协议,防止菜卖不出去。蔬菜公司说生菜价格高,一斤按三块钱收,于是人们都种生菜。菜上市时,那家蔬菜公司面儿都没露,别的菜贩子只出两毛,人们都撑着不卖,等撑不住时,二分钱也没人要了。满地都是腐烂的生菜,空气都臭烘烘的。
一些村民就这样赔垮了。
那年,村里死了两个人,王进元和二全女人。王进元受不了打击,加之女人闹离婚,上吊了。二全女人喝了鼠药。死法不同,都和菜有关。
范素珍没有自杀,她扔不下栓子。却从此变得丢三拉四,像丢了魂。要不是杨文广,她不知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她感谢杨文广,整个村子都应该感谢杨文广。世事难料,人心难测,最后的结果却是村民整体和杨文广对立。范素珍站在杨文广一边,自然也被孤立。
杨文广的菜站日渐红火,这种对立就更紧张、更明显了。满地都是火药味,每个人的目光都像导火索,一触即发。没人能把杨文广怎样,像二全这种明着闹的没几个。但范素珍能感觉出来,总有那么一天,究竟是怎样的一天,范素珍说不上来。范素珍常常被噩梦惊醒,她不敢跟杨文广说。杨文广听不进去,况且,该怎么说呢?
村民对范素珍的愤恨、鄙夷甚至超过对杨文广的仇视。他们不敢把杨文广咋样,却敢往范素珍脸上吐唾沫。范素珍几次萌生离开杨文广的念头,最后都打消了。栓子做了一次声带手术,大夫说至少得做两次才能恢复。那就是说,范素珍必须挣足够的钱。无论她种什么菜,杨文广总是以最高价收购,而且,还给她一份工资。她一个做母亲的,还能做出什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