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墨觉得他的人生可以分为两半,泾渭分明:一半阳光,一半黑暗;一半洗具,一半餐具。
自小他的学习和事业都是一帆风顺,家境殷实,从幼儿园开始到大学,一路重点,成绩名列前茅,自己创业以后,好几次面对重大抉择,他都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在多次的金融风暴中屹立不倒,成为别人口中的摇钱树。
只可惜,他的感情却和事情大相径庭,天壤之别。
就譬如现在,庄墨的投资公司刚刚从一个非洲投资项目中获得了巨额利润,投资客户看着报表乐得嘴都合不拢了,一定要请他到H市最豪华的酒店吃饭以示谢意,吃完饭,客户把他送到酒店门口,说了一箩筐感谢赞美的话,加上酒精的微醺,让向来喜怒不行于色的他也忍不住有点飘飘然起来。在这春风得意的一刻,他看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一如既往地穿着宽大的毛衣,一条紧身的牛仔长裤,扎着一条马尾辫,仿佛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就这样直接地撞入他的眼底。
庄墨告诉自己要立刻转身,马上到酒店里去,就当眼前是自己的幻觉,眼睛一闭,这个人就会走出他的世界,从此他的生活仍然平静而安稳。只可惜,他的双腿并没有听从他的指挥,慢慢地朝着那个人移动起来。
“小沫,你回来啦?”庄墨对自己的声音很满意,听起来淡淡的,没有起伏,就好像在问候一个普通的朋友。
那个人迅速地抬起头来,脸上带着几分错愕,呐呐地说:“庄墨哥?”
庄墨贪婪地打量着她,她一手牵着一个孩子,一男一女,差不多大,女的那双眼睛和她的很像,黑漆漆的,亮闪闪的,仿佛天上的星辰。顿时,庄墨的胸口仿佛被重锤击了一下。
“你的孩子?都这么大了。”庄墨力持冷静。
那个女人顿时局促起来,低着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嗯……是的……你还好吗?”
庄墨感觉到一阵无力,就是这样,活泼俏皮的袁小沫在他面前总是会变得紧张而不安,就算他对她百依百顺,细心呵护,也求不来她在他面前一个真心的笑脸。
“小沫!双双!看这是什么?”远处一个男人兴高采烈地跑了过来,手里举着三串糖葫芦,那个小男孩挣脱了袁小沫的手,迈着小短腿往那个男人跑了过去,嘴里口齿不清地喊着:“爸爸,爸爸,我要吃!”
那个男人庄墨认识,是袁小沫的男朋友成益,也是她的大学同学,一个长相普通、工作普通、家境普通的男人,曾经他使了卑劣的手段把袁小沫抢到身边,只可惜笑到最后的仍然不是他。
成益警惕地看着庄墨,语气不善地问:“小沫,你怎么碰上他了!”
庄墨颇有风度地笑笑:“我又不是什么毒蛇猛兽,小沫为什么不能碰上我?”
成益鄙视地看了他一眼,把手里的糖葫芦一人一串分好,抱起那个男孩子,对袁小沫说:“走吧,我们回家吃饭。”
袁小沫迅速地看了庄墨一眼,低声说:“庄墨哥再见。”说着,拉了拉那个小女孩准备要走。
小女孩看了看酒店橱窗里琳琅满目的玩具,挣扎着往里面靠了靠,嘟囔着喊到:“妈妈,妈妈我想买那个洋娃娃……”
袁小沫狼狈地把她抱了起来说:“双双,妈妈明天给你买个大的,乖,别吵我们先去吃饭……”
她的人影渐渐远去,庄墨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那优雅的笑容终于崩裂,原来,就算过了那么久,就算离了那么远,就算想得那么好,他还是对这个名叫袁小沫的女人毫无抵抗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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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是周六,庄墨到金湛家里去接秦动,原来约好的九点,结果秦动迟到了十五分钟这才急匆匆地从小区中走出来,后面还跟了一个尾巴。
秦动一见到庄墨就连声道歉:“对不起,我迟到了。”
庄墨笑着说:“是不是阿湛不肯让你和我单独出去啊?”
金湛悻悻地从后面赶了上来,不客气地说:“庄墨,你故意的是吧?我好不容易和小动可以二人世界,你就来捣乱。”
“阿湛你不要在我这孤家寡人面前秀幸福,我会受刺激的。”
“赶紧去谈个恋爱吧,不然你太老了,没人要了。”金湛挖苦说,
汽车飞驰在马路上,一如庄墨的心情,忽缓忽急,忽左忽右。不一会儿,目的地到了,庄墨站在小区门口,深吸了一口气,嘴角微微上翘,伪装出了一个完美的微笑,带着秦动往里走去。
这是一个老小区,一路上不停地有熟人和庄墨打招呼。秦动悄声问:“你让我去当挡箭牌,那你赶紧和我说说你心上人是怎么样,让我有点心理准备。”
庄墨愣了一下,思绪仿佛飘到了久远的过去,那个咯咯笑着的小女孩追在他的后面,一直喊着他的名字:“庄墨哥哥,看我的新衣服!”
“庄墨哥哥,我这次考了第十五名,进步很大吧!”
“庄墨哥哥,你喜欢吗?我用打工的钱买来的。”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女孩子再也不跟在他的身后、再也不给他看她的小秘密了?是从他无数次冷淡她以后开始?是从他考进了省重高开始?还是从他扔了她送的生日礼物开始?
他喉头不由得一窒,低声说:“她是个很可爱的人,你一定会喜欢她。”
秦动的确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袁小沫,这是一个很有亲和力的女人,长相甜美,只是看到庄墨和秦动一起出现的时候,脸色有些苍白。可秦动也弄不明白,这样的女孩子大街上随便一抓就是一大把,怎么就能把庄墨搅得六神不宁,痛入骨髓?
庄墨的表现可圈可点,作为一个久未见面、从小蹭饭的世侄,作为一个差点成为女婿的世侄,受父母之托前来探望,送上礼物,聊聊家常,顺便介绍一下同来的朋友,说几句暧昧的话表示自己已经从以前的感情中走了出来,以显示自己不是那么的狼狈不堪。
“庄墨从小就不是个普通的孩子,在我们小区里那可是有了名的才子啊,从来不和那些泥猴子野在一起。现在可有出息了,我家的那些股票可全靠了庄墨才没把老本都亏进去。”袁爸爸感慨说。
“那当然,阿姨我当初一眼就看出来了。”袁妈妈得意地说,“庄墨可没少在我家蹭饭,小沫小时候非得给庄墨哥哥每天留个位置,对吧?”
袁小沫偷偷看了一眼庄墨,低声说:“妈,以前的事情你还老拿出来说。”
庄墨诚挚地看了袁妈妈一眼,说:“阿姨,我一直都记得。那时候的日子,真让人怀念。”
“那就经常来吃嘛,阿姨家里又不少这么一双筷子。”袁妈妈喜滋滋地说,“小动你也一起来,一看你这孩子就知道你是知书达礼的,出国留过学,长得比电影明星还漂亮,和庄墨站在一起,叫什么来着?”
“珠联璧合。”袁爸爸在一旁接口说。
袁小沫的脸更白了,拘谨地坐在那里,仿佛想要把自己缩小成一粒灰尘,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外面有人在叫老袁,袁爸爸和袁妈妈出去了。庄墨看了看缩在角落里的袁小沫,心里一阵发酸,忍不住问:“小沫,你是不是不愿意看到我?”
袁小沫笑得很勉强:“庄墨哥你怎么这么说,我当然愿意看到你。”
“他对你好吗?”庄墨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话。
袁小沫怔了一下,胡乱点了点头,问:“你呢,你什么时候结婚?我要包个红包给你。”
庄墨也胡乱点了点头:“快了。你的腰好点了吗?以前总是腰酸。”
袁小沫怔了一下,闷声说:“就那样,不好也不坏。”
秦动在一旁觉得有点诡异,她想了想,往庄墨身边坐了坐,亲昵地说:“庄墨,我想吃个桔子,帮我剥个吧。”
庄墨不由得愣了一下,拿起桔子,剥好了以后递给了她,秦动往自己嘴里塞了两片,拿着一片往庄墨的嘴里塞去:“庄墨你尝尝,很甜的。”
庄墨尴尬地张嘴吃了下去,用眼神询问秦动:你演戏不用这么敬业吧?
秦动抿着嘴乐了,用眼神回答说:我喜欢我高兴。
忽然砰的一声,袁小沫身旁的玻璃杯掉了,滚落在地毯上,里面的水洒了一地,袁小沫慌里慌张地站了起来:“对不起……我收拾一下……”
庄墨迅速地走了过去,抓着她的手查看:“你怎么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水烫不烫,手有点红了,用冷水冲冲……”
“不……不用了……”袁小沫的眼圈有点发红,好像碰到什么骇人的东西一样甩开了庄墨的手,“双双午睡该醒了,我去看看,你们坐会儿。”说着,逃也似地钻进卧室去了。
庄墨颓然坐在沙发上,苦笑着说:“小动,我是不是真的很失败?”
秦动若有所思地看着袁小沫的背影,说:“你是不是很失败,这个不好说,你真的有点笨,这个倒是可以看出来。”
庄墨愣了一下,说他笨的人还真没有,秦动是第一个。
回去的路上,在秦动的威逼利诱下,庄墨终于把自己的情事一五一十地倒出来了,或者这些往事憋在心里太久了,需要有个宣泄的出口。故事很俗套,一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男女,从小到大袁小沫一直追着庄墨跑,可是庄墨却嫌她烦,等袁小沫渐渐地和他生分了,庄墨却发现自己爱上了她。彼时,袁小沫已经有了相爱的男友,已经见了彼此的家长准备大学毕业后结婚,他却卑劣地利用他们从小到大的交情得到了袁小沫。
只可惜,这世界上只有感情是不能强求的,两个人在一起以后,袁小沫一直郁郁寡欢,庄墨求了好几次婚,都被她用各种借口拒绝了,最后一次她有了孩子,这才勉强同意了婚事。
“那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秦动问。
“我偷听了她和她闺蜜的聊天,她说她和我在一起压力很大,她说她不想要这个孩子,她说她不想爱我。”那个惊心动魄的中午仿佛就在昨天,那些歇斯底里的争吵,那些伤人的话语,那些触目惊心的鲜血,所有的一切都定格在那白色的病床,将所有虚幻的幸福泡泡全部戳破。庄墨一想起来,就心如刀割,“我们大吵了一架,不知道怎么她就摔了一跤送了医院,孩子没了,我们就分手了。”
秦动听得惊心动魄,良久她想了想,说:“庄墨你还爱她吗?”
“爱不爱都不重要了。”庄墨看着小区围墙上那斑驳的爬山虎,眼神怅惘,“或者,看到她幸福是我心中最后的一分执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