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新国学(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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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西學東來與黃人《普通百科新大辭典》的編纂(1)

龔敏

內容摘要:黃人(1866-1913)為東吳大學首任國學教習,在校任職期間,他曾編著《中國文學史》、《小說小話》、《普通百科新大辭典》、《國朝文匯》、《文科大辭典》等書籍。其中除了《小說小話》外,俱先後由國學扶輪社出版,可見彼此關係匪淺。在晚清西學東來的情境下,出版商與學者往往共同合作,以教育、新民為基點,編著出版具有豐厚利潤的書籍。本篇論文嘗試在晚清西學東來的背景下,探討黃人接受西學的情況,以及他與國學扶輪社的關係,並論述《普通百科新大辭典》所體現的西學新知。

關鍵词:西學東來黃人《普通百科新大辭典》國學扶輪社

一、前言

黃人(1866-1913),字摩西,原名振元,字慕庵,一字慕韓,江蘇省昭文縣滸浦鎮問村人。一九〇一年始任職於東吳大學,為該校創校國文教習,一九一三年農曆九月病逝於蘇州齊門瘋人院[1]。黃人在東吳大學任教的十三年間,曾編著《中國文學史》、《小說小話》、《普通百科新大辭典》、《國朝文匯》、《大獄記》、《文科大辭典》[2]、《東亞文化史》、《中國哲學史》[3]等書籍。在黃人眾多的學術編著中,《小說小話》因曾被阿英(1900-1977)《晚清文學叢鈔·小說戲曲研究卷》、魯迅(1881-1936)《小說舊聞鈔》等書籍轉相引錄,而廣為學界所熟悉。其餘著作因早年流通未廣,知者既少,更遑論研究了[4]。近年來,隨着《黃人》、《黃人集》等詩詞文集的整理出版[5],以及文學史學史研究熱潮的掀起,學界着手研究黃人及其著述的論著日漸益增,其中尤以《中國文學史》、《小說小話》的研究成果最為豐碩[6]。相對而言,《普通百科新大辭典》的研究冷冷清清,僅有三五學人撰寫論文[7],究其原因,或與此書刊行年代久遠,大量散佚,各地圖書館鮮有收藏,或有庋藏,而塵封一角,未見天日,以致學者無從着手進行研究[8]。

在目前數篇研究《普通百科新大辭典》的論文中,對於黃人及其編纂的《普通百科新大辭典》與晚清西學之間的關係論述較少。緣此,筆者藉由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成立八十周年舉辦“東西方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的機會,從西學東來與黃人的接受新知、黃人與國學扶輪社之間的關係、《普通百科新大辭典》體現的西學等三方面,探討黃人對於西學的接受與傳播,以期就正於與會的各位專家學者。二、西學東來與黃人的接受新知

梁啓超在《清代學術概論》中說:

“鴉片戰役”以後,志士扼腕切齒,引為大辱奇戚,思所以自湔拔,經世致用觀念之復活,炎炎不可抑。又海禁既開,所謂“西學”者逐漸輸入,始則工藝,次則政制[9]。

1840年“鴉片戰爭”後,朝野士人為之憤慨,面對西方的科學與民主,在悲痛之餘,又不得不沉着思考國家民族新的出路,於是乃有“師夷長技以制夷”[10]、“中學為體,西學為用”[11]等指導性思想的產生。數十年間,這兩種指導性的思想成了國民向西方學習、取經的唯一方向:遣派留學生赴英法等國,學習日本、西洋語言,翻譯西方科學的譯著、政治小說等,以及設辦學堂、報紙等等方案與措施,成為朝野士人共同努力的目標。

然而,出生於江南村鎮的黃人,沒有顯著的家世,沒有先進思想的導師,他與當時許多讀書人一樣,仍然自幼在傳統的科舉壓力下背誦經史、課習詩文,以考取功名、為民請命為目標,西學東來與“師夷制夷”的思想,還未曾對他產生即時性的影響。光緒二十一年(1895),黃人以三十而立之齡,隻身寓居蘇州,“得交吳瞿庵、金松岑、吳湖帆、范煙橋等人”[12]。自此以後,他往返蘇州、上海等地,開始了長達十八年對西學的接觸、學習和傳播。

創辦報紙,是黃人早期受到西學影響的明證。光緒二十六年(1900)春,黃人曾與黃謙齋(炳元,生卒年不详)、龐獨笑(樹松,生卒年不详)籌資在蘇州合辦《獨立報》。《獨立報》為當時蘇州第一份報紙[13],黃人任總編輯,而年僅十九歲的龐樹松任經理,館址設“盤門外日租界的清暘地”,以避清廷查緝。然而在八個月後,終被蘇州知府彥秀查禁[14]。雖然,《獨立報》已經散佚,無從考查當時報章刊登的文字與評論,但是其受到西方報刊的影響,是不容置疑的事實[15]。

《獨立報》遭受查禁,對黃人來說卻是“塞翁失馬”,因為在光緒二十七年(1901)春,他旋即受聘美國教會在蘇州創辦的東吳大學(SooChow University),任職國學教習(教授),並獲校方特別建築教習房為宿舍[16],足見其深受校董部董事長林樂知(Young J.Allen,1836-1907)、校長孫樂文(David Lanrence Anderson,?-?)的器重與賞識。林樂知是晚清時期著名的傳教士,1859年底奉派來華,前後在華生活、傳教長達四十七年。林氏在華期間,曾任方言館英文教習、翻譯館譯員、創辦中西書院、辦報、譯著等事務,較著名的譯著有《中西關係略論》、《中東戰紀本末》、《文學興國策》,又主編《教會新報》、《萬國公報》,在介紹、評論西方科學、政治、社會、教育、民生等問題上,對國人具有一定的啓蒙意義[17]。林樂知與孫樂文賞識黃人並聘其為國文教習,應該與黃人曾主編過《獨立報》,在接受、推廣普及西學的理念上,與他們比較接近有關。況且,東吳大學設址蘇州,聘請一位願意接受西學並且具有辦報經驗的當地讀書人,對於東吳大學的未來發展與宣傳,應該具有一定的功效。

黃人接受、學習西方文化,還體現在他改換名字與學習日、英文字兩方面。黃人,本名振元,字慕庵,一字慕韓。他改用黃人,字摩西,應該是在任教東吳大學之初[18]。摩西,英文為Moses,其意應該是“取猶太教祖摩西之名以自號”,而“以覺世牖民為己任”[19],名字的由來,自然是取自《聖經》的《出埃及記》[20]。黃人以“猶太教祖摩西”自況,未免稍嫌狂傲,但卻真實地反映了他身處晚清政局、社會的精神焦慮與內心願境。

黃人何時開始學習英、日文字,確切時間已不能詳考,從他在光緒三十年(1904)至三十二年(1906)獨自譯著日人末廣鐵腸(1849-1896)的《啞旅行》,以及日人押川春浪(1876-1914)的《銀山女王》來看,他應該在光緒三十年(1904)前便開始日文的學習,至一九〇四年已能獨立翻譯日人小說,可見日文根基良好。黃人在《友人索贈諸聯》的“寶書搜真丹臥墨,玉友武佉盧梵蒼”一聯後,有附記曰:“吳氏昆仲書室用,時正習東、西字。”[21]所謂“東、西字”,當係指英、日文字而言。此外,據黃鈞達先生說:“(黃人)自學日文與英文,訂閱《東方雜誌》等書刊,進一步接觸了解世界。編者藏有黃人當年用過的英漢、日漢辭典、書刊等資料。”[22]又云:

編者曾整理發現一本黃人學習使用過的日文版《世界語辭彙》(明治三十九年十月,日本東京育音舍發行),上有黃人學習手蹟[23]。

從黃鈞達家藏黃人昔日使用英、日辭典等工具書來看,黃人對於外語能力的學習與掌握,非常積極。光緒三十三年(1907)冬十至十一月,黃人還在東吳大學《學桴》刊物發表《動物新論·生物界》譯文一篇,內容主要是譯述生物在繁衍過程中,所要面對的天然競爭,文末並署“譯者識”[24],可見此篇文字亦是黃人獨自完成的翻譯。三、黃人與國學扶輪社之間的關係

黃人三十歲(1895)纔寓居蘇州,初以賣文自給,而在短短十餘年間憑借自身的努力,廣泛接觸西學,創辦報紙,學習英、日語言,受騁教會大學國文教習,翻譯小說與生物理論等等,凡此都為他在編纂《普通百科新大辭典》作好個人內在的準備。然而,《普通百科新大辭典》的完成,還得力於外在因素,此即是黃人與國學扶輪社之間的密切關係[25]。

黃人在《普通百科新大辭典·序》中說:

故國學扶輪社主人沈粹芬君發心欲編詞典,漫以相屬。而鄙人亦遂忘其謭陋,毅然擔任而不辭也……本社既具此饋貧之熱心,不惜築台購駿,鄙人亦樂為應運之先導,自居篝火鳴狐。宣統三年正月昭文黃人摩西[26]。

此《序》撰成於一九一一年正月,文中交待辭典之編纂,是受到“發心欲編辭典”的“國學扶輪社主人沈粹芬”之託請。《序》中又說“本社”云云[27],則黃人與國學扶輪社之間是否存在某種關係呢?編纂詞典真的是沈粹芬(1882-1939)的“發心”嗎?

鄭逸梅(1895-1992)《國學扶輪社出版幾種巨著》一文云:“清末民初,上海有個出版機構,名國學扶輪社,是吳興王均卿和山陰沈知方等主持的。”[28]鄭氏此處述及國學扶輪社是由王均卿(文濡,?-?)和沈知方(粹芬)“等主持的”,從語句中的“等”字,可以猜想國學扶輪社的創辦,很可能還有別人參與其中。然而,這個人又是誰呢?陳旭輪(1898-1960)在《關於黃摩西》一文中曾說,黃人“又與吳興王均卿(文濡)先生創國學扶輪社於海上,刊行為清帝所禁之詩文集,與章太炎、劉申叔所創之國粹學報社,作桴鼓之應。”[29]陳氏曾任東吳大學歷史系教授,又與淩敬言(1904-1959)、浦江清(1904-1957)、錢穆(1895-1990)等近代學人交厚,又為曾樸(1872-1935)、吳梅(1884-1939)、金松岑(1873-1947)、金叔遠(?-?)、黃炳元(謙齋)、張鴻(1867-1941)等人之後輩,曾修讀吳梅開設的“詞學通論”課程,耳聞黃摩西事頗多。因此,陳氏所記述的文字應當可信。從陳氏這段文字的記載,以及《普通百科新大辭典·序》所謂“本社”的自稱來看,國學扶輪社當是由黃人、沈粹芬、王均卿等人合力創辦。

沈粹芬,即沈知方,原名芝芳,浙江紹興人。年少時入紹興奎照樓書坊當學徒,一九〇〇年,受夏瑞芳賞識,招入商務印書館。一九一三至一九一七年任職中華書局,其間又與友人合辦國學扶輪社、古書流通處、啓明書店等。一九一七年又創辦世界書局,一九二一年任總經理[30]。王文濡,原名均卿,別署學界閒民、新舊廢物等,浙江吳興人,南社社友,曾任國學扶輪社、文明書局、進步書局、中華書局等編輯,先後主編《香艷叢書》、《說庫》、《筆記小說大觀》等書[31]。

黃人何時與沈知方、王文濡合辦國學扶輪社,已不可確考。然而,從沈知方的經歷來看,國學扶輪社是他在任職商務印書館期間(1900-1913)創辦的[32]。因此,有學者研究指出,沈知方在任職商務印書館職員期間,曾借由職位之便,乘機竊取商務印書館的出版機密,搶先出版圖書,以圖利於自行組織創辦的國學扶輪社:

1908年商務印書館開始編纂《辭源》……沈知方是商務印書館的重要中層干部,《辭源》編撰一兩年後,他陸續瞭解了情況。他估計即將問世的詞典銷路必旺,於是與人合組了“國學扶輪社”,請黃摩西主持編纂一部以詞彙為主的詞書搶先出版。

沈知方雖然知道《辭源》在編(當時還沒有起這個名),對具體情況卻不太清楚,所以並不能告訴黃摩西《辭源》的具體要領。黃摩西僅僅從辭藻的觀念理解,因為要趕時間,也毫不加以研究,遂將《駢字類編》略作取捨,變更詞彙排列方法,名為《文科大辭典》,在1911年冬搶先出版。因為質量粗糙,未能在市場中站住腳[33]。

從上引文字來看,是沈知方先有謀定搶先出版“詞書”的計劃,再約請黃人、王文濡合組國學扶輪社,由黃人負責《文科大辭典》的編纂工作。然而,沈知方竊取商業機密之事,似乎只屬流言,未必屬實[34]。假設沈知方的動機是為了在商務印書館之前搶拈詞書市場,則僅僅是“將《駢字類編》略作取捨,變更詞彙排列方法”的《文科大辭典》,以黃人的才氣與學識而言,斷不至拖延到三年後才編纂完成,交由國學扶輪社“搶先出版”吧?

其次,早在“戊申(1908)之春”,沈知方與黃人已有《國朝文匯》的編纂計劃,並於“庚戌(1910)之龝”編輯完成[35],可見創辦國學扶輪社的目的,並不是為了編纂《文科大辭典》。

第三,作為出版商人的沈知方雖以利益為旨歸,但既然能招致黃人、王文濡等合作創辦出版社,可見彼此在實際的经济利益以外,定然還有着一些文化、教育等理念上的契合,決然不至於在一部詞書的利益上作短視的投機,這從在黃人生前印行的《國朝文匯》、《普通百科新大辭典》,以及身後由王文濡在一九二六年代為印行的《中國文學史》等大部書籍的出版,在在可以顯示國學扶輪社的創辦目的,並不是沈知方個人的謀私行徑。

從《文科大辭典》的出版時間來看,或許是黃人在完成《普通百科新大辭典》之後,再以餘力完成,所以存在許多缺失疏漏之處[36]。《普通百科新大辭典》於一九一一年五月出版,六月再版,七月三版,《序》中說“國學扶輪社主人沈粹芬君發心欲編詞典,漫以相屬”,又說“一更葛裘”,則該書是以一年時間編纂而成[37]。黃人“心力交瘁”地耗費一年時間完成《普通百科新大辭典》後,自無餘力再另行編纂一部辭典。然而,在沈知方的敦請之下,乃勉力以數月時間“將《駢字類編》略作取捨”,草率地編成《文科大辭典》,並匆忙地在一九一一年冬天出版,企圖在《普通百科新大辭典》的良好銷售成績下,進一步搶佔辭典類圖書市場,可惜這樣的構想與意圖,並未能獲得讀者的支持。四、《普通百科新大辭典》體現的西學

黃人編纂的《普通百科新大辭典》與《文科大辭典》前後緊接出版,但是質量卻有天壤之別,因此《文科大辭典》的市場購買率很差,而《普通百科新大辭典》卻一版再版三版。細究其中緣由,除了兩部書存在質量的差別外,恐怕還與《普通百科新大辭典》涵概大量西學知識,《文科新大辭典》則僅“是一部古代類書內容,用近代詞典方式排列”[38],有着決定性的因素。《普通百科新大辭典》分政治、教育、格致、實業四大類,其中政治又分十三門、教育分為二十門、格致有二十五門、實業為八門,合共六十六門。正文收詞條一萬一千六百四十五條,補遺二百二十條,合共一萬一千八百六十五條,全書約一百二十萬字。以當時的情況來看,“如此廣錄博采,詳細考證,需要相當開闊的學術視野。單憑這,說編者趣味廣泛、學識淵博,一點都不過份”[39]。

該部辭典以《普通百科新大辭典》命名,反映了黃人急於向國人介紹西學的一種心理現象。之所以稱為“普通”,目的是要盡量簡明扼要地闡釋辭條,使普通民眾能夠容易閱讀、接受來自西方的新知。黃人在《凡例》中曾針對“普通”說解,如第九條曰:

博物及製造名詞範圍最廣,本書志在普通,勢難詳載,惟舉重要及奇特者,若要求全,有專門詞典在。

第十七條曰:

本書雖供普通之用,而調查各種專門書籍有千餘種之多,挈壺滄海,操斤鄧林,勺水片材,不敢苟也。

《本書之特色》第十二條又針對閱讀層次曰:

此書大致合於中學程度,而亦有闌入高深及下可通俗者,所為普通也。

十三條又曰:

此書限於體例及字數時間,誠不敢云奄有眾長,但案頭置一編,則或可舉一反三,而收數十種普通教科書之益。教員可用,學子可用,稍通文義者亦無不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