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傾向心學的理學家,林希逸也與其他理學家一樣推崇邵雍的詩歌,他說:“删後無詩,固康節言之,然《擊壤》諸吟,何愧于古?”[40]將邵雍的詩歌看作是《詩經》的真正繼承者,推崇甚高。他在為人作序時詳細闡述了他這樣認為的原因:“《靜觀小稿》,余友人傅子淵所作也。其詞清放,而意閒適,余方得而喜之。客有過余而見之者,曰:‘子淵之詩美矣,其自名者,奈何?’余曰:‘太極一圖,所主者靜。夫子言《詩》曰:可以觀。子淵學聖門而宗濂洛者,意以是名之。’客曰:‘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歌之不足,至于舞蹈,觀奚靜?窈窕尋壑,崎嶇經丘,登高而嘯,臨流而詩,此淵明得于游觀者,靜奚觀?’余曰:‘不然。柳月梧風,先天翁《擊壤》詩也,伊川嘗以非風非月美之,而翁之自叙則因閒觀時,因靜照物,因物寓言,因言成詩。子淵之靜,其得于康節照物者;子淵之詩,其得于康節觀時者。子奚疑?’‘然則子淵之詩似《擊壤》乎?’曰:‘余聞方外諸友,謂子淵雖以吟事為樂,而觀心靜定之學,所得者奧,詩其土苴爾。’客起而拱手曰:‘然乎?滋可敬!’”[41]認為邵雍(康節)詩歌是“因閒觀時,因靜照物,因物寓言,因言成詩”,是其修養境界的自然流露,因此,對邵雍的推崇,是由于邵雍詩歌所表現出來的人生態度與林希逸類似,林希逸從邵雍那裏找到了知音之感。作為一個受莊禪思想和人生情趣影響的理學家,林希逸與邵雍的精神默契代表了理學中的另一派學人的人生志趣,這與偏于敬畏的程朱理學一派士人的人生情趣大異。另一方面也說明莊禪人生智慧和情趣與理學人生境界的某種溝通與類似。在林希逸看來,詩與道本無衝突,既然佛老之道猶可以幫助人們更好的來理解儒學、理學,區區詩歌又如何會妨礙學道呢?前輩道學家邵雍已為榜樣,所以錢鍾書先生才說林希逸合道學與詩為一,儼然以濂洛風雅自居:“自宋以來,能運使義理語,作為精緻詩者,其為林肅翁希逸之《竹溪十一稿》乎?肅翁得艾軒、網山、樂軒性理之傳,于莊、列諸子皆著有口義,又熟宗門語錄。其為詩也,雖見理未必甚深,而就詞藻論,要為善于驅遣者矣。如‘那知剝落皮毛處,不在流傳口耳間’;‘鏟盡念頭方近道,掃空注脚始明經’;‘但知絕迹無行地,豈羨輕身可禦風’;‘蛇生弓影心顛倒,馬齕萁聲夢轉移’;‘須信風幡元不動,能如水鏡却無疵’;‘醯雞瓮中世界,蜘蛛網上天機’;‘蚯蚓兩頭是性,桃花一見不疑’;‘非魚知魚孰樂,夢鹿得鹿誰誣’;‘若與予也皆物,執而我之則愚’。無不字斟句酌。有為理語摘句圖者,斯焉取斯。其《自題新稿》:云‘斷無子美驚人語,却似堯夫遣興時’,蓋亦自居‘濂洛風雅’。”[42]對其詩歌遣詞造句方面的藝術給予了較高的評價,並從理學家詩歌創作的角度指出了其詩歌能融理語于詩境中,而又有理趣的特點。稱其亦以“濂洛風雅”自居,隱然與朱學後人從真德秀到金華朱學的理學正宗詩歌相抗衡。朱熹以道學宗師而喜吟詩,他的這份詩學遺産在後代士人身上有了兩個分化,一方面是株守朱熹道學思想的士人,如真德秀和金華朱學後人片面發展了朱熹以詩咏道的傳統,以朱子《齋居感興》為標本大作性理詩,以義理來評詩,並有金履祥《濂洛風雅》之選,為道學詩歌之“風雅”典範。另一方面則是愛好文辭又傾向道學的士人,從朱熹的那些完全合乎詩騷風雅傳統的詩歌創作中尋找到了寫詩的理由,將這種詩歌風格奉為“風雅”正統,林希逸就是一個典型,他說:“伊昔君居裏,宗師有大賢。字嘗疑呂啞,詩怕為揚顛。堪恨梁頽久,只余棹曲傳(《九曲棹歌》)。要令吟律細,但學紫陽仙。”朱熹有《九曲棹歌》等诗一千余首传世。林希逸這裏顯然是突出了朱熹作為詩人的一面,并從中找到了自己作詩的理由。學禪,受禪宗語錄說理的影響,加上受邵雍說理詩的影響,二者促使林希逸詩多理義語,但又不像正統理學家那樣直接以詩闡發性理,而是吸收了禪宗大師隨機說法的技巧,語言充滿了機智理趣韻味,由此林希逸的詩歌創作才能超越理學性理詩。
林希逸並不僅僅局限于道學領域,他對整個宋詩的發展歷史和宋末的詩壇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一方面他認為:“目斷千山嗟宿草,言猶在耳奈從何!文人縱有詩人少,俠氣不如道氣多。哲匠久埋泉下骨,吟徒今似法中魔。吾非具眼空饒舌,自掩柴扉適意歌。”[44]這是從唐詩的美學典範出發認為宋代士人缺乏詩人氣質,有的只是道氣,即使是有點詩人氣質的人也只是俠氣。但另一方面他對宋末的江湖習氣似乎也不認同,認為江湖詩人將全副身心氣力用于雕章琢句、苦吟游謁,恰似佛禪中所說的中了魔,他們是中了詩魔。認為以詩幹謁,會使詩歌風雅掃地,他說:“詩,雅道也,幾敗于唐,唐人以為進士業也。然而不敗者,李、杜、韓、柳、元、白諸賢不可得而束縛也。今世之詩盛矣,不用之場屋而用之江湖,至有以為游謁之具者,少則成卷,多則成集,長而序,短而跋,雖其間諸老亦有密寓箴諷者,而人人不自覺。所以後村有‘錦裹刀’之喻,余常恐雅道微矣。……風雅之傳幾千載,古今作者幾百家,或喻以彈丸,或喻以組綉,或以比洞庭之合樂,或以比龍淵之探珠,先後形容,猶可置喙。至如樂軒先師,嘗論《芣苢》三章曰:‘譬如晴空一聲霹靂。’今人言詩,豈知有此境界?子其以是求之,幸而有得,則‘四煉’之工固在于詩之中,而自喻之樂則在于詩之外矣。”[45]主張以詩吟咏性情,自喻自樂,這又是吸取了宋學强調自得的精神,也是對邵雍詩學精神的繼承。
因此,林希逸能够超越一般的江湖詩人,與劉克莊一樣能從唐宋詩歌發展的歷史高度來辨證的看待唐宋詩彼此的優缺點,折衷江湖與江西,不再局限于派、體之爭、之別。他既如江西詩派那樣辨句法、論詩眼,尊杜學黃,也取四靈、學晚唐,遍參諸人。如:“可笑兒痴覓句忙,先生善誘許升堂。未應得髓能如可,敢道言詩亦與商。筆落更誇風雨疾,袖回猶射斗牛光。句中有眼容參取,肯靳涪翁古印章。”[46]這是說學習江西詩學,從而達到杜甫“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境界。又如:“山深林密樂吾真,從古吟人例是貧。參句似禪詩有眼,還丹無訣酒全身。我聞竹後痴猶甚,公見桃來思許新。”[47]“徹底書須隨字解,造微詩要似禪參。眼前定與誰商榷,忽謾狂吟付一酣。”[48]“琢句工如賈島佛,引杯豪似翰林仙。”[49]苦吟、參禪、琢句,顯然是四靈、晚唐一派作風。但他又不滿足于此:“正始餘音何寂寞,四靈苦思盡光輝。當行家數今誰是,消得渠儂論錦機。”[50]這是要超越四靈,重視創新。所以,林希逸也不像朱熹等正統理學家抱著唯古是尚的保守態度,他認為詩是發展的,今之詩是《詩經》以來詩道的自然繼承,所以他不僅不鄙視詩歌,而且要盡力維護詩道,這就是《詩經》的風雅和《離騷》的風骨,具體說來就是以李杜為代表的盛唐氣象,只是林希逸沒有像嚴羽那樣明確鮮明的提出這個口號而已,實際上林希逸的詩學思想中已隱含著這種思想,幾乎是要呼之欲出了。
總之,“喜讀佛書非佞佛,賦游仙曲豈求仙?涪翁語忌隨人後,康節圖看到畫前。”[51]林希逸雖為理學傳人,但已公開提倡三教融合,受莊禪思想的影響,加上與江湖詩人的密切交往,也注意吸取江西詩學的理論,在充分闡發艾軒這個理學別派重視文辭特點的同時,又吸取其時的文學理論思考成果,從而融道學、詩情于一體,詩歌創作多有理趣,生動活潑。詩歌思想也豐富多彩,這與江湖詩人已無大差別,所以被歸入江湖詩派。但他力求超越江湖詩學與理學性理詩學的傾向,還是值得重視的。他的風騷並重、李杜同尊的詩學取向,以禪喻詩、重在悟入的詩法理論,提倡擊壤風雅、以此超越江湖詩人的詩學觀點具有綜合各家詩學思想的傾向,是宋末詩學思想的一個縮影。
注釋:
[1]〔宋〕楊萬里:四部叢刊初編本《誠齋集》卷一百四十《詩話》。
[2]據《誠齋詩話》所記,楊萬里曾與他討論句法問題:“唐律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難之。予嘗與林謙之論此事。謙之慨然曰:‘但吾輩詩集中,不可不作數篇耳。如老杜《九日》詩云:老去悲秋强自寬,興來今日盡君歡。不徒入句便字字對屬。又頃刻變化,才說悲秋,忽又自寬,以自對君,甚切,君者君也,自者我也。羞將短髮還吹帽,笑倩旁人為正冠。將一事翻騰作一聯,又孟嘉以落帽為風流,少陵以不落為風流,翻盡古人公案,最為妙法。藍水遠從千澗落,玉山高併兩峰寒。詩人至此,筆力多衰,今方且雄杰挺拔,喚起一篇精神,自非筆力拔山,不至于此。明年此會知誰健,醉把茱萸仔細看。則意味深長,悠然無窮矣。’”(《誠齋集》卷一百四十《詩話》)
[3]〔清〕李清馥: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閩中理學淵源考》卷八《中書林竹溪先生希逸》。
[4][5]〔宋〕林亦之: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網山集》卷三《伊川程子論》;卷一《同安撫趙子直餞朱晦庵于懷安二首得重字》。
[6][19][20][31][32]周啓成:《莊子鬳齋口義校注》,中華書局1997年版第2页;第144页;第144页;第83-84页;第1页。
[7][8][9][13]〔宋〕劉克莊:四部叢刊初編本《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四《竹溪詩序》;卷九十五《網山集序》;卷九十五《樂軒集序》;卷九十《興化軍城山三先生祠堂記》。
[10][11][12][27]〔宋〕陳藻: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樂軒集》卷二《誦中庸》;卷一《詠快活三首》;卷一《讀莊子》;卷一《過黃州訪東坡雪堂遺蹟擬作》。
[14][19][24][25][28][29][30][33][34][35][36][37][38][39][40][41][43][44][45][46][47][48][49][50][51]〔宋〕林希逸: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竹溪鬳齋十一稿續集》卷七《見陳郎中貴誼》;卷八少作策論《離騷》;卷八少作策論《離騷》;卷一三《跋艾軒讀離騷遺迹》;卷三十《學記》;卷一二《方君節詩序》;卷一三《跋趙次山雲舍小稿》;卷十二《次雲方先生詩集序》;卷十二《悟書記小稿序》;卷十二《介石語錄序》;卷一《和柯山玉上人三首》;卷一《題國清林氏海山精舍》;卷十三《黃紹谷集跋》;卷一三《劉候官文跋》;卷一三《題子真人身唱酬集》;卷一三《跋靜觀小稿》;卷二《題建安曹兄深居小稿》;卷三《三十年前,嘗與陳剛父論詩云:本朝詩人極少,荆公絕工致,尚非當行,山谷詩有道氣,敖臞庵諸人只是俠氣,余甚以為知言。追懷此友,因以記之》;卷一三《跋玉融林鏻詩》;卷四《和後村喜林大淵至二首其一》;卷四《再用前韻謝桃巷》;卷三《即事》;卷一《和韉字謝後村和篇》;卷一《題范月溪欸乃集》;卷一《書窗即事》。
[15][16][17]〔明〕黃宗羲〔清〕黃百家、全祖望:《宋元學案》,中華書局1986版第1470页;第1047页;第1884页。
[18]林希逸《竹溪鬳齋十一稿續集》卷二十《後村劉尚書祭文》中說:“我學之癖,公譏近禪。”
[21]翻檢劉克莊和林希逸二人的文集,互相唱和的詩歌很多。劉克莊為林希逸文集作序,劉克莊死後林希逸為他作行狀、寫祭文,都表明二人關係之密切。
[22]參張宏生《江湖詩派研究》附錄一《江湖詩派成員考》,中華書局1995年版第305頁。
[26]〔宋〕林光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艾軒集》卷六《與查少卿元章》。
[42]錢鍾書:《談藝錄》,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