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历代赋评注(南北朝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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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哀千里赋

江淹

江淹(444—505),字文通,南朝济阳考城(今河南兰考县)人。出身寒微,历仕宋、齐、梁三代,官至醴陵侯。他少年时以文章显名,晚年才思减退,世谓”江郎才尽“。江淹著作丰夥,原有集三十卷,已散佚。今存明翻宋本《江文通集》四卷(《四部备要本》),收赋二十八篇,内容大致分为两类:一为咏物之作,一为抒情感伤之作。其抒情赋有较高艺术成就,而《恨赋》《别赋》尤为著名。《梁书》《南史》并有传。

江淹于泰始六年(470)夏到荆州,可能这年秋天他奉命随军赴西北边境。据考作于泰始六年秋的《秋至怀旧》一诗中言:”楚关带秦陇,荆云冠吴烟。“上句写其经历,下句为意中回头南望之景,是有西北之行之证明。本篇写行役之苦与对家乡、亲友的思念,又其中说到”秋光亦穷“,因而应作于泰始六年(470)秋末。

萧萧江阴兮荆山之岑[1]。北绕琅琊碣石[2],南驰九疑桂林[3]。山则异岭奇峰,横屿带江[4];杂树亿尺,红霞万重;水则远天相逼,浮云共色;沄沄无底[5],溶溶不测[6]。其中险如孟门[7],豁若长河[8]。参差巨石,纵横龟鼍[9]。若乃夏后未凿,秦皇未辟[10]。崭岩生岸,迤成迹[11]。驰湍走浪,漂沙击石[12]。

伊孟冬之初立[13],出首夏以归来[14]。自出国而辞友[15],永怀慕而抱哀[16]。魂终朝以三夺[17],心一夜而九摧[18]。徒望悲其何及[19],铭此恨于黄埃[20]!

于时鸿雁既鸣[21],秋光亦穷[22]。水黯黯兮莲叶动[23],山苍苍兮树色红。思云车兮沅北,望霓裳兮澧东[24]。惜重华之已没[25],念芳草之坐空[26]。

既而悄怆成忧,悯默自怜[27]。信规行之未旷,知距步之已难[28]。虽河北之爽垲[29],犹橘柚之不迁[30]。及年岁之未晏[31],愿匡坐于霸山[32]。

〖JY,1〗(胡之骥注《江文通集汇注》,李长路、赵威点校,中华书局,1984年)

[1]萧萧:寒风声。《史记·刺客列传》:”风萧萧兮易水寒。“江:有时也泛指大水。此处指汉水,汉江。阴:汉水以南。古以山之北、水之南为阴。荆山在汉水以南,故云。荆山之岑:荆山靠江的涯岸。岑,小山,也指江河岸边。此句是言作者当时所在之地。

[2]琅琊:郡名,地在今山东胶南诸城一带。碣石:山名,在今河北昌黎县西。

[3]九疑:山名,也作”九嶷“,在今湖南宁远县南。桂林:郡名,其地相当于今广西柳州、桂林两地区。上二句是言作者曾经的经历,以为下面写”哀千里“张本,下文”其中“云云可证。江淹年轻时为高平檀超所知,”常升为上席,甚加礼焉“。高平其地在今山东济宁市以南,则江淹年轻时曾至今山东之地。

[4]横屿:延伸至水中的山。带:用为动词,牵系。

[5]沄(yún)沄:水流浩荡的样子。

[6]溶溶:水面宽广的样子。

[7]孟门:山名,在今山西吉县南,绵亘于黄河两岸,即龙门之上口,《水经·河水注四》:”《尸子》曰:’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于孟门之上,大溢逆流,无有丘陵高阜灭之,名曰洪水。大禹疏通,谓之孟门。‘……孟门即龙门之上口也。实为黄河之巨厄,兼孟门津之名矣。此石经始禹凿,河中漱广,夹岸崇深,倾崖返捍,巨石临危,若坠复倚。“

[8]豁:开阔。长河:指黄河。

[9]龟鼍(tuó):此用以形容巨石之形状。鼍:一种爬行动物,俗称猪婆龙。

[10]夏后:夏禹。秦皇:指秦惠王。相传战国时秦惠王派五力士开辟蜀道。见《艺文类聚》卷九四引《蜀王本纪》及《华阳国志·蜀志》。以上二句形容当地形势处于一种未经开辟的原始状态。

[11]崭(chán)岩:险峻的山岩。崭,通”巉“。迤(lǐ):山势曲折绵延的样子。也作”迤逦“。迹:指河道旧迹。因河流在人工治理之前因自然地势而流,随时改道,所以说”崭岩生岸,迤逦成迹“。

[12]湍(tuán):急流。走:跑,这里指快速流着。

[13]伊:句首语气词。孟冬:农历十月。初立:谓始立功名。当指泰始五年(469)作者举秀才、对策上第事。

[14]出:越过。首夏:指农历四月。归来:谓回故乡。江淹举秀才未久,被任命为巴陵王右常侍,于泰始六年初夏赴荆州上任,赴任前曾回乡探亲。因此事为对策上第次年之事,故用”出“。

[15]出国:离开故乡。国,故国。

[16]永:长。慕:恋念。

[17]终朝:本指上午,魏晋以后用以指一整天。陆机《答张悛》:”终朝理文案,薄暮不遑瞑。“三:虚数,泛言其多。夺:失。

[18]九:虚数,泛言其多。与”三“之言多并见清人汪中《述学·内篇·说三九》。摧:折,折裂。

[19]徒:白白地。望:谓望故乡。何及:怎能到达。

[20]铭:铭记。黄埃:路上的尘埃。

[21]鸿雁既鸣:表示已到深秋。《礼记·月令》季秋之月”鸿雁来宾“。

[22]穷:尽。

[23]黯(àn)黯:昏暗深沉的样子。

[24]云车:传说中神仙所乘。屈原《离骚》:”吾令丰隆乘云兮。“《九歌·大司命》:”纷吾乘兮玄云。“沅湘一带所祀湘夫人传说为帝女,湘君为湘水神。又祀有东君、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等。沅水、灃水皆在今湖南境内,沅北、澧东指洞庭湖一带,正是《楚辞·九歌》中各神话形成之地,也是传说中舜(重华)所经之处。

[25]重华:舜名。屈原《离骚》:”济沅湘以南征兮,就重华而陈词。“”重华已没“,表示无处陈词。

[26]芳草:语本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芳草生兮萋萋。“坐:徒然,空。江淹《望荆山诗》:”玉柱空掩露,金樽坐含霜。“同此。

[27]悄怆:寂寞悲伤。悯默:忧悒不语。

[28]规行、距步:步行合乎规矩。语本陆机《长安有狭邪行》:”规行无旷迹,矩步岂逮人?“旷:远。二句言:自己行为并未越出规矩,但仍然陷入了困难的处境。

[29]爽垲(kǎi):清爽干燥。

[30]橘柚之不迁:屈原《橘颂》:”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周礼·考工记》:”橘逾淮而北为枳……此地气所然也。“此处以橘柚不能移植于河北,喻自己不适应远方生活。

[31]晏:晚。屈原《离骚》中写巫咸劝诗人离开楚地远走高飞云:”及年岁之未晏兮,时亦犹其未央。恐鹈NFDEA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赋中用此诗意。

[32]匡坐:端坐。霸山:即霸陵山。东汉梁鸿与孟光隐居霸陵山中,以耕织为业。此言要学梁鸿而隐居。

江淹是北方人,宋孝武帝大明七年(463)到建康,以”五经“授始安王刘子真。两年后刘子真为南兖州刺史,江淹随之至广陵。次年刘子真被赐死,因又随代刘子真之建平王刘景素。又次年秋因广陵令获罪,在南兖州曾被牵连入狱,当年秋出狱。泰始四年、五年随刘景素先后至丹阳吴兴,又次年即泰始六年(470)春到荆州。当年秋奉命赴西北,其地当在与北魏接壤之处。八月间有《报袁叔明书》云:”拂衣于梁齐之馆,抗手于楚赵之门,且十年矣。“可见其自二十岁始,近十年中南北奔波,不停息,其感触之深可知。

《哀千里赋》的题旨有两层意思:一是为因仕宦与行役,千里奔波,其间痛心伤情忧愁烦闷之事非一,故以”哀千里“概括之;二是每当困顿烦扰之时,就会想起亲人想起挚友,而山川阻隔不能倾吐衷曲、一舒愤懑,只有思之而已,也只有以”哀千里“概括之。如以为此赋只是写行役之苦,其理解则很不全面。

赋开头一句是写作者当时所在之地,即到了荆山之馀脉,近汉水之处。荆山在襄阳西南,汉水南岸,其馀脉正到汉水边上。这应是作者北行途中短暂停留之地,此赋也应作于襄阳一带。以下回想以前足迹所至,”山则异岭奇峰,横屿带江;杂树亿尺,红霞万重;水则远天相逼,浮云共色;沄沄无底,溶溶不测“。诗意盎然,自豪无限,作者在此似乎完全沉浸在美好的回忆之中,颇有壮游长志之感。以下写到孟门、长河等,回忆及夏后未凿、秦皇未辟以前大水横流之时,也同样反映了很开阔的胸襟。然而这是回忆,是写以前,非当时心境。

”伊孟冬之初立“以下八句则回到当时的心境,写出仕之后。”出国而辞友“写远行中对家乡、朋友的思念,”徒望悲其何及,铭此恨于黄埃“,很有其《别赋》的味道。其下八句写眼前风光,虽然充满了诗情画意,然而不无悲秋之感,如”水黯黯兮莲叶动,山苍苍兮树色红“,联系神话传说,表现了一种淡淡的忧思,十分含蓄。

末尾一段顺着上已造成的情调,说明自己尽管十分小心,但也步履艰难,根据自己不喜远行以求飞黄腾达的习性,打算趁早退出扰攘世务,隐居于山间。其中暗用屈原《离骚》等作成句或诗意,尤其是用了巫咸劝诗人离开楚地,另求知音时的一句,可谓意味深长。因作者当时正任职于荆州,可能有不能言之苦衷,很想摆脱当时的环境,但不便明言。看来,以上各段,也都是为此而发,都是为表现这一层的意思作铺垫。由于作者高超的艺术手段,表现思想情感层层推进,至末尾点出,水到渠成,十分自然,而手法上又含而不露,故耐人寻味。江淹之作的善于抒情在南朝作家中可为翘楚。

(赵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