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历代赋评注(宋金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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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馆娃宫赋并序(1)

范成大

范成大(1126-1193),字致能,号石湖居士,吴郡(今江苏苏州市)人。父母早亡,家境贫寒。宋高宗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任徽州司户参军,由圣政所检讨官历枢密院编修、著作佐郎,升吏部员外郎、礼部员外郎,兼崇政殿说书、国史院编修。乾道六年(1170)以起居郎假资政殿大学士衔出使金国,归升中书舍人。乾道八年至淳熙九年(1182),在静江、成都、明州、建康四任封疆大臣,升吏部尚书,拜参知政事。退居苏州灵岩山石湖别墅,度过十年田园生活,卒谥文穆。

范成大诗文创作颇丰,其使金纪行诗和使金日记《揽辔录》,颂扬忠臣义士,抒写爱国怀抱,描绘故国风物,颇具史料价值。退居石湖后创作的《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既有江南水乡的秀丽景象,又有农村劳动生活的苦乐悲欢,在传统田园诗中别具一格。杨万里称其“清新妩媚,奄有鲍谢;奔逸隽伟,穷追太白”(《石湖居士诗集·序》)。与尤袤、杨万里、陆游并称“中兴四大家”。黄震称其“善文章”(《黄氏日钞》卷六七),周密更推崇为“天下奇笔”(《齐东野语》卷一六),有“不异丹青图画”之誉(《益都谈资》卷上)。存赋六篇,楚辞体四篇,以借古论今、咏史抒怀为主要特色。有《石湖居士诗集》三十三卷,《石湖词》一卷,存明印本、抄本,清刊本、刻本,《四部丛刊》据爱汝堂刊本影印。今有孔凡礼《范成大佚著辑存》,中华书局1983年出版,《范成大年谱》,齐鲁书社1985年出版。富寿荪标校《范石湖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出版。

晚唐黄滔《馆娃宫赋》曾慨叹“舞榭歌台,朝为宫而暮为沼;英风霸业,古人失而今人惊!”馆娃宫的盛衰,是吴国兴亡的缩影;吴国的兴衰,是千古兴亡的史鉴。范成大在南宋君臣“直把杭州作汴州”之际,再次以馆娃宫盛衰和吴国兴亡为赋题,评议史事,借古喻今,立意与欧阳修《五代史·伶官传序》近似。

灵岩山寺[1],故吴馆娃宫也[2]。山上下闲台别馆之迹[3],仿佛可考[4]。余少时常游焉,感遗事而赋之。

汹西山之南奔[5],势郁嵂其巉空[6]。若大敌之在前,忽踞虎而跧龙[7]。半紫崖而砥平[8],访馆娃之故宫。是为逸王之旧游[9],有墟国之遗恫焉[10]。

嗟乎呔哉[11]!愎贤胥之忠告[12],巽阴嚭之诐说[13]。暗养虎之后患[14],纵处女之兔脱[15]。迨尝胆之谋成[16],骇疽囊之溃败[17]。盖自有以贾祸[18],非天为之孽[19]。方其衔哀茹痛[20],抆泪饮血[21]。俨拂士于前庭[22],克三年而报越[23]。讫甘心而一快[24],夫何初志之英发[25]!及其见栖于姑苏[26],遽雌伏而大坏[27]。援宿恩而乞怜[28],或赦图于臣罪[29]。当是之时[30],又何其惫也[31]!韪祸福之无门[32],曷今愚而昨贤[33]?后千载之嗤点[34],莫不钟咎于婵娟[35]。固尤物之移人[36],抑犹有可得而言[37]。

盖尝观于若人矣[38],好大而欲速[39],厌常而弃旧[40]。狃会稽之得意[41],谓周鼎其唾手[42]。闯齐楚以朵颐[43],睨陈蔡而骧首[44]。道甚远而疾驱,气已馁而犹斗。外未宁而内忧,东略之而西否[45]。阻关河以顿兵[46],撤墙屋而致寇[47]。亟归视其四封[48],蔑一夫之能守[49]。是犹螳螂之慕蝉[50],不知黄雀之议其后也。然以蕞尔之旅[51],衡行四方[52]。攻靡坚郛[53],战无距行[54]。事便时利[55],如径乎无人之乡[56]。惜也未闻大道[57],宜其逸乐而志荒[58]。

[1]灵岩山寺:在今江苏苏州市吴中区木渎镇西北灵岩山。

[2]馆娃宫:据《吴郡图经》:“馆娃宫在灵岩山,苏州城西二十里。”范成大《吴郡志》卷八:“吴有馆娃宫,今灵岩寺即其地。”是吴王夫差专为西施修建的宫室。

[3]闲台:宽大的楼台馆阁。别馆:行宫。

[4]仿佛:大略,似有若无。公元前473年越灭吴,尽占其地,馆娃宫成断壁残垣。

[5]汹:水势腾涌貌,此形容山势起伏跌宕。灵岩山崛起平畴,天平山耸峙于北,邓尉山、玄墓山、穹窿山纵列于西,狮子山、横山、上方山、七子山环绕于东。

[6]郁嵂(lǜ):山势曲折蜿蜒。巉(chán)空:山峰突兀耸立天空。

[7]踞虎跧(quán)龙:虎踞龙蟠。踞,蹲伏。跧,蜷伏。

[8]半:指山崖中部。砥(dǐ)平:平坦。

[9]逸王旧游:谓此地为吴王夫差旧时逸乐之处。逸王,语出《国语·晋语》:“兴王赏谏臣,逸王罚之。”指骄奢淫逸的王公。

[10]墟国遗恫(tōng):亡国遗恨。墟国,废都。遗恫,馀痛。《吴越春秋》:“子胥曰:’一旦社稷丘墟,宗庙荆棘,其悔可追乎?‘”

[11]嗟乎呔(dāi)哉:大声感叹。

[12]愎(bì):任性执拗,一意孤行。贤胥:贤臣伍子胥。吴国大夫伍子胥,曾助吴王阖闾刺杀吴王僚夺取王位,经武兴国,攻破楚都。又助吴王夫差攻破越国,囚禁越王勾践。越国大夫范蠡向勾践献计,骗取夫差信任以谋求赦免归国。伍子胥劝谏夫差汲取“桀囚汤而不诛,纣囚文王而不杀,故夏为汤所诛,殷为周所灭”的教训诛杀勾践。越国大夫文种向勾践献“兴越九计”,欲以美人计“惑主乱吴”。伍子胥又劝谏夫差勿纳西施,以免重蹈“夏亡以妹喜,殷亡以妲己,周亡以褒姒”的覆辙。但夫差赦勾践、宠西施、赐伍子胥自刎。(事见《吴越春秋》)[13]巽(xùn):谦卑顺从,听从他人。阴嚭(pǐ):奸臣伯嚭。伯嚭为吴国大夫,以善逢迎而深得夫差宠信,后升任太宰。诐(bì)说:偏邪不正的言论。伯嚭收受越国贿赂,劝说夫差赦免勾践:“昔者齐桓割燕所至之地以贶燕公,而齐君获其美名;宋襄济河而战,《春秋》以多其义。功立而名称,军败而德存。今大王诚赦越王,则功冠于五霸,名越于前古。”后又屡进谗言,谮杀伍子胥。(事见《吴越春秋》)[14]暗养虎之后患:谓赦免勾践,自留隐患。《史记·项羽本纪》:“此天亡楚之时也,不如因其机而遂取之。今释弗击,此所谓养虎自遗患也。”

[15]纵处女之兔脱:谓赦免勾践,纵虎归山。《孙子·九地》:“是故始如处女,敌人开户;动如脱兔,敌不及拒。”

[16]迨(dài):及至,等到。尝胆之谋成:指越王勾践听从范蠡建议,忍辱含垢,降吴为臣,获释归国,卧薪尝胆,兴国强兵,灭吴雪耻的计谋成功。《吴越春秋》:“越王念复吴仇,非一旦也。苦身劳心,夜以接日。目卧则攻之以蓼,足寒则渍之以水。冬常抱冰,夏还握火。愁心苦志,悬胆于户,出入尝之,不绝于口。”

[17]骇:突发。疽(jū)囊溃败:脓疮溃烂。谓小患酿成大祸,无法救治。

[18]自有以贾(gǔ)祸:谓自招灾难。贾,招致,招引。

[19]非天为之孽:非上天降罪于吴。《诗经·小雅·十月之交》:“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孟子·公孙丑》:“《太甲》曰:’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20]方其:正当,正值。衔哀茹痛:含哀饮痛。指周敬王二十四年(前496),越王勾践袭败吴师,吴王阖闾受伤死,其子夫差立誓复仇。

[21]抆(wěn):擦拭。饮血:血泪满面,流入口中,形容极度悲愤。李陵《答苏武书》:“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文选》李善注:“血,即泪也。”

[22]俨拂(bì)士于前庭:谓朝廷重用辅政贤臣。俨,恭敬,敬重。拂士,亦作“弼士”。《孟子·告子》:“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朱熹集注:“拂士,辅弼之贤士。”

[23]克三年而报越:立誓必在三年内报越国杀父之仇。克,严格限定。《吴越春秋》:“夫差使人立于庭,苟出入,必谓己曰:’夫差!而忘越王之杀而父乎?‘则对曰:’唯,不敢忘!‘”

[24]讫(qì)甘心而一快:谓父仇已报,心畅志昂,一舒郁怀。讫,讫情尽意,尽量满足情志意愿。甘心,称心快意。《左传·庄公九年》:“管召,仇也,请受而甘心焉。”杜预注:“甘心,言快意戮杀之。”周敬王二十六年(前494)吴败越,囚越王勾践于阖闾墓旁石洞。

[25]英发:神采昂扬,意气风发。

[26]及其:及至,等到。见栖:被围困的委婉说法。姑苏:亦称姑胥。夫差在姑苏山(在今江苏省吴县)筑有姑苏台。周元王六年(前471)越军攻入吴都,夫差逃至姑苏山被俘。《淮南子·人间》:“(越王)甲卒三千人,以擒夫差于姑胥。”

[27]遽(jù):仓促,迅速。雌伏:喻退隐不仕或屈居下位。《后汉书·赵典传》“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此指夫差被擒,乞求降越为臣。大坏:极度颓败。

[28]援:援引,依例。宿恩:旧恩,指当年曾赦放勾践未加诛杀。《国语·越语》:“吴王帅其贤良,与其重禄,以上姑苏。使王孙雒行成于越,曰:’昔者上天降祸于吴,得罪于会稽。今君王其图不穀,不穀请复会稽之和。‘”

[29]赦图:原谅其过失并为其谋划考虑。《国语·吴语》:“越师遂入吴国,围王台。吴王惧,使人行成。曰:’昔不穀先委制于越君,君告孤请成,男女服从。孤无奈越之先君何,畏天之不祥,不敢绝祀,许君成,以至于今。今孤不道,得罪于君王,君王以亲辱于敝邑。孤敢请成,男女服为臣御。‘”

[30]当是:当此。

[31]惫(bèi):困顿,衰竭。

[32]韪(wěi):的确是。《说文》:“韪,是也。”祸福无门:谓祸福无定数,灾祸自招取。《左传·襄公二十三年》:“祸福无门,惟人所招。”

[33]曷:意同“何”,何故。

[34]嗤(chī)点:讥笑指责。

[35]钟咎(jiù):归罪。婵(chán)娟:美女,此指西施。

[36]尤物移人:谓绝色美女,能移易人的情志。《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夫有尤物,足以移人。”尤物,优异突出之人,常指异常貌美的女子。

[37]抑:但是。犹有可得而言:谓仍有值得深思之处。

[38]若人:这个人,指夫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