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历代赋评注(宋金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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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后赤壁赋

苏轼

此赋与前赋作于同一年,前赋作于秋七月,后赋作于冬十月。前赋活动于舟中,后赋活动于岸上。前赋谈玄说理,后赋纪事写景。前赋意思明显,后赋意思隐晦。郎晔《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一引晁补之云:“公谪黄冈,数游赤壁下,盖忘意于世矣。观江涛汹涌,慨然怀古,犹壮瑜事而赋之云。”

是岁十月之望[1],步自雪堂[2],将归于临皋[3]。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4]。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5],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

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予乃摄衣而上[6],履巉岩[7],披蒙茸[8],踞虎豹[9],登虬龙[10],攀栖鹘之危巢[11],俯冯夷之幽宫[12],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13],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14]。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15],戛然长鸣[16],掠予舟而西也。

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蹁仙[17],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18]。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19],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予亦惊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经进东坡文集事略》卷一,文学古籍刊行社校刊本)[1]是岁:承前赋而言,即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望:农历月十五称望。

[2]雪堂:苏轼在黄州东坡建的住所,堂以大雪中落成,四壁画雪景,因名。

[3]临皋:临皋亭,时苏轼寓居于此,在黄冈县南长江边。

[4]黄泥坂:在黄冈县东,东坡附近的山坡。

[5]松江之鲈(lú):鲈鱼巨口、细鳞、大头,肉鲜美,松江所产四鳃鲈最为著名。朱翌《猗觉竂杂记》卷三:“《后赤壁赋》:’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多不知为何等鱼。考之乃鳜也。《广韵》注:’鳜,巨口细鳞。‘《山海经》云:’鳜,巨口细鳞,有斑纹。‘”

[6]摄衣:撩起衣服。

[7]巉(chán)岩:险峻的山崖。

[8]蒙茸(róng):指丛生的野草。

[9]踞(jù):坐。虎豹:指状如虎豹的大石。

[10]虬(qiú)龙:指枝干盘曲如虬龙的老树。

[11]鹘(hú):一种猛禽。《东坡志林》卷四:“黄州守居之数百步为赤壁……断崖壁立,江水深碧,二鹘巢其上。有二蛇,或见之。”

[12]冯(féng)夷:神话传说中的水神,即河伯。《文选》张衡《思玄赋》李善引旧注:“河伯,华阴潼乡人也,姓冯氏,名夷。浴于河中而溺死,是为河伯。”幽宫:深宫。此指水府。

[13]划然:象声词,状长啸声。

[14]凛乎:恐惧貌。

[15]玄裳缟(gào)衣:黑裙白衣。丹顶鹤俗称仙鹤,羽毛纯白,翅羽黑色,故云。

[16]戛(jiá)然:象声词。

[17]羽衣:《汉书·郊祀志上》:“天子又刻玉印曰天道将军,使使衣羽衣,夜立白茅上,五利将军亦衣羽衣,立白茅上受印。”颜师古注:“羽衣,以鸟羽为衣,取其神仙飞翔之意也。”五利将军栾大为汉时方士,后世因称道士为羽士,道服为羽衣。翩(piān)仙:旋行貌,一作蹁跹。

[18]俯:低首。

[19]畴(chóu)昔之夜:昨夜。

评此赋中的孤鹤道士,是作者欲以超脱尘世的精神寄托,但最后之“不见其处”,显然充满了一种迷茫之感。所以前赋以旷达作结,后赋则以虚无为终。作者力求超脱,实际上也是难以真正超脱的,正如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上所载:“子瞻在黄州……未几复与数客饮江上,夜归,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乃作歌辞,所谓’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者。与客大歌数过而散。翌日喧传子瞻夜作此辞,挂冠服江边,拿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也。”《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八引《复斋漫录》:“东坡谪居黄州五年,赤壁有巨鹘栖于乔木之上,后赋所谓’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是也。韩子苍(驹)靖康初守黄州,三年而罢,因游赤壁,而鹘巢已亡。”元陈秀明《东坡文谈录》则引俞文豹曰:“东莱先生(吕居仁)注《观澜文》谓《赤壁赋》结尾,同韩文公《石鼎联句》叙弥明意,(文豹)谓不然……赤壁之游,乐则乐矣,转眼之间,其乐安在?以是观之,则吾与二客、鹤,与道士皆一梦也。”二人评论都能道出作者《赤壁赋》的创作心态。罗大经则说:“太史公《伯夷传》、苏东坡《赤壁赋》,文章绝唱也。”(《鹤林玉露》甲编卷六)苏轼《赤壁》二赋在欧阳修《秋声赋》的基础上进一步解放赋体,《后赤壁赋》散文化的程度尤甚,袁宏道说:“近日读古今名人诸赋,始知苏子瞻、欧阳永叔辈见识,真不可及……唐赋最明白简易,至苏子瞻直文耳,然赋体日变,赋心愈工,古不可优,后不可劣。”(《与江进之》,《袁宏道集》卷一一)浦起龙说:“二赋皆志游也,记序之体,出以韵语,故曰赋焉。”(《古文眉诠》卷六九《赤壁赋》)又说:“后赋并刷尽文章色相矣。”(同上《后赤壁赋》)(尹占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