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坐。”朱见深坐到了椅子上,招呼叶三。一边的一个老太监连忙过来伺候,叶三看了那太监一眼,想必这个老太监就是张敏吧?房间里烧着无烟木炭火,暖烘烘的,朱见深的日常用度一点都不差,显然有很多人支持他,没有为难他。虽然朱见深很久不过问朝政,那也是他一手造成了,不关叶三什么事。
“臣谢恩。”叶三说罢也在椅子上坐下。两人沉默相对,都不知该如何说起,也许是没话说,也许是该说的话太多了。
“当今的皇帝是谁?是不是朝堂上的大臣都把朕给忘记了?”朱见深淡淡地说了一句,但是很犀利。叶三额上出了一层细汗,想好了措词:“当今皇上是成化皇帝。”叶三只说年号,不说名字,倒不是想故意不说,而是他作为一个臣子的身份,直接说出皇帝的姓名是不合礼法的,是大不敬之罪,是要杀头的。当然叶三就算直呼其名也没人能治他的罪,不过叶三在官场上混迹了那么多年,很多东西早已经形成了习惯。
朱见深的神色有一点变化,但随即就重新暗淡下去,他低着头好像在想着什么事情。事情其实很简单,那就是他现在虽然还是皇帝,但大权还是在太后和权臣手里,现在他的皇位已经受到威胁,有可能会被迫退位,权臣叶三不会因为他上朝理政就可以下台,叶三没有称帝也很蹊跷,叶三在等什么?自己现在好像被叶三软禁了,和外界的联系都已经断绝。
话说回来了,一朝天子一朝臣,权臣叶三在几代天子更换中都没有倒台,只是一生起伏不定,直到自己登基,完全信任叶三,只是他权力过重,权倾朝野上下,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对于在前朝就手握大权的权臣,新天子是不能容忍的,可他就容忍了下来,并且委以重任,致使大权仍在权臣叶三手里,现在连他都奈何不得。朱见深的神情黯淡,脸色越发憔悴。
养心殿里的熏炉清香缭绕,火盆里的木炭火偶尔发出一声轻响,殿里很安静,一如朱见深的表情。朱见深颓然地说道:“事到如今,朕也没有心力再去想天下事了,朕现在万物皆空,可惜朕不太相信神佛,只相信炼丹成仙得道,否则倒是有心思皈依我佛。可每个皇帝都想希望自己的王朝延续万年,所以才称万岁,但是朕知道那只是一句口头上的话而已。大明立国已有一百多年,就像一个人终究会老去现在是时候了,叶三,朕想把帝位禅让给你。”
禅让?当叶三听到禅让这个词的时候,顿时砰然心动。不得不说,在帝制社会中,皇位对每个人几乎都有巨大的诱惑力,叶三也不能免俗,要说他不想当皇帝实在有故作清高之嫌。朱见深说得对,如果他这个皇帝下诏的话,作用肯定不小,在一定程度上就增加了叶三称帝的合法性。在中国儒家普世价值观里,君君臣臣是很重要的价值体系,下臣谋位叫做篡位,在道德观里是完全不合法的。当然,实际上这种道德无法阻止谋朝篡位,历史上经常发生,不过毕竟它和名正言顺相违背,每个图谋大位的皇帝都会设法寻找合法的理由。禅让是上古时期可能存在的权力交接方式,虽然在后世的各种太平盛世禁止议论这种观点,但人们也知道这回事。因此,如果由朱见深来承认叶三的合法性,那将对他的政权名声起到很大的积极作用。叶三惊喜之余,突然嗅到了一丝危险的味道,危险来自他的直觉,这种直觉来自于他的价值观,那就是天上不会平白无故掉馅饼。朱见深为什么会平白无故把帝位禅让给他呢?对他有什么好处吗?他是老朱家人,别人要谋夺他们家的天下了,难道他还会帮着别人?叶三急忙收住喜悦,装作不安的样子道:“皇上此言让微臣惶恐不已。”
朱见深摇摇头道:“不对吧?从你一进殿门的礼节只是弯腰打拱,朕就知道叶三你已是今非昔比。你看朕现在左右一个信得过的人都没有,就连后宫的太后都不是我的人了,没有她在内宫默认你的权位,你又如何稳得住内阁次辅的位置呢?”朱见深现在倒是个明白人,到底是谁在背后指点他呢?他说的很对,如果没有周太后认可叶三的权位,情况不应该是现在这样,要么他早已下台,要么他就早已篡位。叶三心道后宫的女人都是我的人,我无顾虑。
朱见深道:“朕已无能为力,不如顺水推舟将帝位禅让给你,朕也好安享富贵。现在朕才明白三国刘禅其实是个明白人。”
“皇上这个见解和微臣略同,微臣也觉得刘禅是个明白人。”叶三一边说话,一边心道如果让朱见深下诏禅让,那天下人都知道以后,这时候难不保有许多旧臣会将希望寄托在朱见深身上。叶三不动声色地寻思着其中的玄机,有时候换位思考是最有效的方式。假设现在我是朱见深,目前我最大的障碍是什么?那就是我身边的人都让敌人给控制了,外界根本不知道宫内的消息,无论干什么都没有办法。等敌人放松警惕以后,在登高一呼,那时忠于朱家的人会一呼百应,重新夺回皇权,那时他叶三就是乱臣贼子。那么现在朱见深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无论用什么方法,首先要让天下人知道叶三是谋逆篡权。
想明白这一节,叶三恍然大悟,原来朱见深禅让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天下人知道他叶三篡权呢?幸亏自己没有急于称帝,现在倒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朱见深被自己急了,再接受某个人给他出谋划策,禅让帝位,可现在禅让谁信呢?还不是他叶三谋逆成立,先把他叶三陷于不义之地,然后除之。好毒啊!
朱见深见叶三低头沉思,又不动声色地问道:“叶三,这些年你主持朝政,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你才是一国之君。”朱见深是想引导叶三说出自己的功劳,想让叶三自我膨胀,认为自己有资格做皇帝。叶三听罢也不点破,便将新政、装备改革、训练百万新军等都说成是朱见深的丰功伟绩,绝不把自己当成一个力挽狂澜的人。
“是是啊你也是我大明的功臣。”朱见深见叶三不上当,也改变了口气,心中充满疑惑,那人说叶三有谋逆之心,让我用禅让的方式一试便知,可现在叶三不但没答应,反而还不居功,这不是朝中栋梁吗?朱见深的心思开始动摇了。
对于大明这个王朝来说,叶三当然不是功臣,哪里有意图窃取别人社稷的功臣?不过他并不动声色,只是很放松地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趣地听着朱见深说话。要是以前,就算皇帝赐坐,他也只能用轻轻沾一点凳子边缘做出毕恭毕敬的样子,哪里敢像现在这样大模大样地坐着?朱见深又说道:“以前我大明一直处于内忧外患的状态下,朕也想过了,这样的状态要是持续下去,迟早有一天会被人夺去社稷。夺取朕社稷的人是汉人也就罢了,就怕像蒙元鞑子那样的蛮夷入主中原,搞得民不聊生,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叶三点点头,这皇帝还真说了句人话,老子赞同:“皇上是指女真蛮夷吗?皇上放心,女真蛮夷的武力可比不上当初成吉思汗时的蒙元。皇上认为女真蛮夷那点人有能力攻下我大明吗?以前不好说,可现在他们已经没那个能力了,早晚会被我大明雄师灭掉。”
朱见深看了一眼叶三苦笑道:“人心难测,很多简单的事情也只会有少数人明白。”朱见深的话很有深意,好像就是在说叶三厚颜无耻地违背祖宗想做皇帝。朱见深的声音低沉下来:“在某些人看来,忘本竟然可以正大光明地说成是正义了,可见什么道义都是摆设,都是工具,真正能注定大势的还是一个利字。”
叶三见朱见深的矛头渐渐指向自己,只好顺着朱见深的话道:“皇上请放宽心,女真人现在真的大势已去。”叶三又把朱见深指向自己的矛头转移到女真人身上,能不能真的说服朱见深回心转意,只有天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