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方面,王敬则自打发徐岳前往南徐州后,再也没有吃下一口安生饭,再也没有睡上一忽儿安稳觉。从会稽到南徐州,快马往返,三天足矣。但一直到第四天头上,仍然不见南徐州的消息,王敬则有些沉不住气了。
为了度过这难熬的时光,王敬则与手下的人疯狂地掷骰子、赌钱。他手下的那些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从王敬则魂不守舍的样子看来,都知道一定与前些日子流传的关于明帝要取大司马的脑袋一事有关。了不惹他恼火,他们只能尽着力地输钱。王敬则面前的钱越堆越高,王敬则就像疯了一样,他不住口地叫骂着,骂齐明帝萧鸾,骂他的女婿谢朓,更是将陪着他掷骰子的那些可怜的下属骂得狗血喷头。
作为局外人,王敬则的侄子、功曹军史王公林看得很清楚,王敬则与明帝萧鸾的这一场决斗还没开始,就已经定出胜负了。他向伯父献上一计,说:“徐岳此去南徐州凶多吉少,眼下的形势,丢卒保车是为上策,只好将幼隆绑了,送往建康,或可保全一家人性命。”
王敬则思之再三,觉得侄儿的话有些道理,但他仍不甘心,还在继续等南徐州方面的回话。到了第五天头上,从建康方面传来了令王敬则喷血的消息,他已被女婿谢朓出卖,万事不落在人后的明帝已经搜捕到他在建康的五子王幼隆、二子王世雄、四子王季哲、六子王少安,另有正在北徐州抗击北魏大军的长子王元迁一并杀戮,包括在这之前被杀的三子王仲雄,王敬则所有的六子都惨死在萧鸾的屠刀之下。
王敬则暴跳如雷,下令将会稽州属下的官员全都召来,他要孤注一掷。
所有的地方官都被召来,王敬则光着膀子坐在府台大堂上,一把明晃晃的偃月大刀就横在他的腿上。官员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站在那里,大气也不敢出。
王敬则终于说话了,他一开口就是骂娘,骂齐明帝萧鸾的娘。他说:“想当年老子出生入死,帮助高祖萧道成打下南齐的江山,可萧鸾这狗东西要篡位,于是用调虎离山计将我从荆州调到会稽,封我虚职,给我虚名,我屁都没放一个,就离开荆州来到会稽;萧鸾杀人,杀诸王,杀高、武旧臣,我仍然屁都没放一个。他好啊,接着又派那个狗日的张瑰来吴郡做什么平东将军。平东,平东,东边有什么啊,他萧鸾不就是要平我吗?可我王敬则是软柿子吗?老子偏不尿他萧鸾这一壶。几天前,萧鸾杀了我的三儿王仲雄,昨天,又将我所有的儿子全都杀了。老子本不想造他娘的反,可他萧鸾偏偏逼着老子造反。现在我把话挑明了,我王敬则要造反了,你们当中有种的愿意跟老子一同造反,等打到建康,割下萧鸾的头,在位的都不愁没有荣华富贵,万一被他萧鸾打败了,大丈夫砍下头颅碗大的疤。我的话说完了,大家都听明白了吧,有种的,就吭上一声,别屁都不放一个。”
当场有他的官阁(警卫)丁兴怀,长史(将军)王弄璋等表示愿意与他一起造反。这两人一开头,一些部属也表示愿意与大司马同生共死。王敬则很满意,又问山阴县令王询:“老子说干就干,三天之内,你能为老子组织多少壮丁人马?”
王询不想送死,支支吾吾:“这么短的时间,只怕壮丁难筹啊。”
他又问管理钱粮的官员祖愿:“老子造反,三天之内,你能为老子筹集多少钱粮?”
祖愿说:“去年收成不好,今年麦收刚刚开始,税收一时还很困难。”
王敬则气不打一处来,为了杀鸡儆猴,当即让人将这两位阳奉阴违的官员拉出去砍了。王敬则扯起反旗,会稽民众听说要造萧鸾朝廷的反,纷纷前来响应。其实,不管什么人说要造反,也不管是造谁的反,都会有人群起响应。总有活得不耐烦的人,总有活得不舒坦的事,造反有理,造反总会有造反的道理。三天之后,王敬则终于凑集了五六万人马。然而王敬则底气不足,觉得应该有一位说得过去的辅臣。他瞄上了齐武帝萧赜时代的中书令、朝中上下德高望重的大儒何胤,但却遭到他的侄儿王公林反对。王公林说:“何老先生年事已高,早已是出尘之人,你今去拉他做辅臣,他必不肯,他不肯,你必定会杀他。大事未举,先杀名士,多不吉利。”王敬则觉得有道理,但他还是觉得师出无名,又命人劫持了另外一个重要的人物,那是一个被废亲王、已故齐武帝的孙子南康王萧子恪。于是王敬则就打着萧子恪的旗号,带领他的五六万人马从会稽出发了。
杀掉王敬则所有的儿子,明帝觉得,那个七十老儿再也成不了任何气候了。这是建武五年(公元498)六月,萧鸾的病,已经到了最后时刻。萧鸾自知去日无多,决定更改年号,搜肠刮肚,萧鸾为余生所改的年号为“永泰”。他不想再杀人,也不想再让他的江山如此动荡下去了,他真的希望他的江山从此能永远安泰。
六月的最后一天,萧遥光终于将王敬则造反、而且是打着萧子恪旗号的消息报告给生命垂危的明帝。萧鸾更改了年号,本准备洗净双手,好去另一个世界,可听到这个消息,萧鸾再次动了杀戮之心,而且是他人生中一次最大的杀戮。杀一个也是杀,杀百个千个也是杀,不杀白不杀。当天晚上,他下诏让高、武两皇所有尚存的子孙七十余人不论长幼,一律集中到尚书省大院里,他命令御医熬制了两缸毒药,打造了七十余具棺材,定于三更时分将高、武两皇的子孙彻底斩草除根。萧鸾已经疯了,一个疯子,什么样的事做不出来?
中书省的大院里鬼哭狼嚎,那实在是一个极其悲惨的场面,妇女们抱着正在吃奶的婴儿早已哭干了眼泪,孩子们死命地扯着母亲的衣角哭叫着:“妈妈,我不想死啊,妈妈,你为什么要生下我呢?”“妈妈,你以前为什么没想到把我送到民间去做贫民家的孩子呢?”“妈妈,我真的不想死啊。妈妈,救救我啊!”大人们绝望地仰望苍天,像孩子一样的不停发问:苍天,这到底是为什么!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刻,通往东宫的道路上正奔跑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被王敬则劫持了的被废亲王萧子恪。萧子恪终于设法逃出了王敬则的裹肋,在最后的时刻逃到建康。当这位才华横溢的过气亲王赤着脚,跌跌撞撞地来到东宫时,鼓楼上已打响二更。东宫的卫士们并不认识这位看上去像疯子一样的亲王,他们当然地拦住了他。无奈之下,亲王只得向卫士们作了自我介绍,并声称,他有重要情报要报告皇帝陛下。
卫士们不敢怠慢,连忙去向中书省官员汇报。时间在飞快地逝去,不一会儿,萧子恪就听到那催命的三更鼓声。负责监督今晚集体屠杀的中书舍人沈徽孚和单景隽正流着眼泪,准备去执行杀戮的任务。见到萧子恪,沈、单二人大吃一惊,两位好心人决定推迟杀戮时间,他们将萧子恪一直带到萧鸾的床榻前。
过气亲王跪在明帝的床榻前,哭泣着,陈述着他的心迹,萧子恪说:“陛下明鉴,臣自从被废之后,没有哪一天不扪心自问内心的罪过,没有哪一天不在悉心忏悔祖先的罪行。臣自从被王敬则那厮劫持去后,没有哪一天不在想着逃出他的魔掌,回到京城,老老实实做陛下的臣民。臣从王敬则那里逃出后,原本可以逃到民间,打发余生,但臣知道臣的罪过或许再增添无数屈死的冤魂。因此臣冒死晋见陛下,陈明心迹,望陛下龙恩大发,饶恕高、武的那些无辜的子孙。”
这真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听着这位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的亲王(也是自己的侄孙)的哭诉,萧鸾竟流下同情的泪水,他拍着床榻说:“好一个萧遥光,差点让朕又错杀人了。”他在心里说,萧遥光啊萧遥光,你这小子差一点就让朕无颜去见高、武二帝了啊。(现在就有颜去见吗?)萧鸾随即下令,释放所有关押在中书省大院里的高、武子孙,并发给他们应有的食品和衣物,让他们过上起码的生活。这些一只脚已经迈进鬼门关的人们啊,一个个像疯子一样哭泣着,用鼻涕和眼泪庆祝着自己的新生。
天明以后,萧鸾在他的病床前召开了最后一次会议,遣前军司马左兴盛、后军将军崔恭祖、辅国将军刘山阳、龙骧将军兼马军军主胡松等部在曲阿长冈(今江苏丹阳一带)修筑工事;右仆射沈文季持符节都督诸军,屯驻湖头,守备京口(今江苏镇江)一路,以配合原先踞扎在吴郡的张瑰大军,全力以赴,击杀王敬则。
王敬则的丧钟敲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