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伯利亚
1929年
一个人坐起身来,大口地喘息着。
他独自一人,身处莽莽丛林。
他再一次被噩梦惊醒。
他随手把老旧的毛毯掀到一边,毛毯的表面已经被露珠浸湿了。
他眯着眼睛,伸了伸有些僵硬的双脚,望着清晨的雾霭和撒落在林间的斑驳阳光。他把毛毯卷起,用皮带把毛毯两端扎在一起,然后从头顶套下去,围在胸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风干的鹿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途中时不时地停下来,屏息倾听厚厚的落叶下面老鼠的扭打声,鸟儿在头顶枝丫的鸣叫声,和微风吹拂松树茂密树冠的沙沙声。
他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宽阔的肩膀、笔挺的鼻梁、洁白的牙齿。眼睛是棕绿色,虹膜中闪烁着一道奇怪的银色光芒,只有人们在与其对视时才会被发现。乌黑的长发中夹杂着几缕灰白,浓密的胡须在饱经风霜的面颊上恣意生长。
他没有名字。现在,他是波罗多克劳改营里的囚犯,编号为4745P。
他上路了,穿过斜坡上的松树林,坡下是潺潺的小溪。他手里拄着一根粗粗的手杖,长满树瘤的顶端钉满了方形的马蹄钉。除了手杖,他还随身背着一桶红色的油漆,用来给需要劳改营里囚犯采伐的树做记号,而砍伐下来的树木,便可算作克拉斯纳格亚那森林为国家所做的贡献。他不用刷子,而是直接用手指在猩红色的油漆里搅一搅,顺势将油漆胡乱涂抹在树干上。这些红色的标记,在其他服刑的犯人们眼中看来,是4745P号囚犯尚在人间的唯一印记。
在克拉斯纳格亚那森林,这些给树木做标记的囚犯,平均寿命只有六个月。他们独自一人在林间工作,杳无人迹的密林让他们无处可逃。他们往往死于严寒、饥饿和难以忍受的孤寂。如果在林中迷失了方向或者摔断了腿脚,最后的下场是成为狼群的猎物。在波罗多克,给树木做标记,比直接宣判死刑还要惨绝人寰。
现在,距离囚犯4745P因犯下“反国家罪”而被判决的三十年刑期,已经过去了九年光景,他比古拉格集中营里所有的“树木标记人”活得都要长。押送到波罗多克后,劳改营的头头在第一时间把他扔进了丛林,原因是担心时间一长,其他囚犯会认出他的真实身份。当时,每个人都猜想他活不过头一年。
每年,劳改营会定期给他送三次补给品,地点都在林间伐木小道的尽头。煤油、肉类罐头、钉子。其他的东西,就只能靠自己了。其他伐木者很少在林中看见他的身影,即使碰上,也很难分辨出出现在眼前的,是动物还是人类。红色的油漆在囚服上积得太久,已经从表面开始剥落,长长的头发遮住了脸。他的样子看起来更像是一头浑身血淋淋的野兽,正在等候死亡的召唤,却最终幸运地活了下来。劳改营里流传着关于他的谣言--说他是一个食人生番,他胸口用来作装饰的护胸甲,是用那些消失在丛林里的人的骨头做的,他把人的头皮剥下来当帽子。
他们称他是双手沾满鲜血的恶魔。除了波罗多克的长官,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以前做过什么。
那些惧怕与他狭路相逢的人,绝没有料到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佩卡拉。这个名字,堪比他们的祖先在口中召唤的神灵。
他涉水走过小溪,齐腰深的溪水冰冷刺骨,然后消失在对岸的一片白桦林中。密林深处,在一处类似防空壕的洼地,一座小木屋的屋顶探出了壕沟。屋子是佩卡拉亲手搭的,在屋子里,他熬过了西伯利亚严酷的寒冬。其实冬天还不是最糟糕的,最难熬的是令人窒息的静谧,安静得可怕,让人产生有声音的幻觉,那种挥之不去的嘶嘶声,就好像外太空里的星球在疯狂地转动。
快要走到小屋的时候,佩卡拉停住了脚步,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触动了他敏感的本能。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像苍鹭伫立在水中,赤裸的双脚陷进了绿苔覆盖的泥地里。
一口气咽进了他的喉咙里。
在林间空地的一角,有一个人坐在树桩上,背对着佩卡拉。他穿着橄榄棕的军服,黑色齐膝高帮靴子。紧身的短上衣是华达呢面料做的,表面释放出迷人的光泽。他肯定不是驻守当地要塞的守卫,因为后者的服装面料粗糙,而且他们巡逻的时候充其量只敢走到林间小道的起点,根本不敢深入林中。
对方看起来不像是迷了路,也没有携带任何武器。只有一个公文包放在身边,是制作精良的那种,黄澄澄、亮晶晶的铜质配扣,与这片荒蛮之地形成鲜明的对比,看上去与环境有些格格不入。年轻人好像在等什么人。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太阳慢慢爬上了树顶,居高临下,松树林里松叶特有的清香渐渐弥漫开来。佩卡拉打量着这个陌生来客,关注他用手撑着头的角度,双腿如何交叉然后回到原位,如何清喉咙,吐出吸入的漫天飞舞的花粉。有时他站起身来,在林间空地转圈子,双手挥舞着,驱赶蚊虫的侵袭。等到他转过身来,佩卡拉看到一个面颊红润,年龄约莫十多岁的年轻人,身材纤弱,腿脚和双手又细又精巧。
佩卡拉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自己有些变形的手掌,关节上的皮肤裂了不少口子,腿上的肌肉鼓起,好像一条蛇紧紧地缠绕在骨头上。
佩卡拉看到年轻人身着普通冬季版毛料紧身上衣,前臂的位置分别缝着一枚红五星,上衣松松垮垮地垂到大腿位置,像农夫平时穿着的衬衫。从红五星这个细节,佩卡拉推断出年轻人也许是一位委员,是红军队伍里的政委。
一整天,这位委员都在林子里等着,被虫子折磨得痛苦不堪。最后一线微弱的阳光也消逝了,宣告黑夜的来临。暮色中,年轻人拿出一柄烟斗,从挂在脖子上的烟草袋里掏出烟丝填进烟嘴里,用黄铜打火机点燃,心满意足地吞云吐雾,连蚊子也被熏得老远。
佩卡拉慢慢地将飘来的烟雾吸进鼻子里,略带麝香味的烟草,让他周身上下的器官都兴奋起来。他观察年轻人如何将烟斗从嘴里拔出,看着烟斗发呆,然后用牙齿咬住烟杆,碰撞出轻微的声音,像钥匙插进了锁孔。
他用烟斗的时间还不长,佩卡拉寻思着。不抽烟卷而用烟斗,大概是想让自己显得更老成些。
年轻的委员时不时瞅一眼前臂上的红五星,好像它们的出现让他感到有些意外。佩卡拉猜想,年轻人准是刚刚才得到任命。
佩卡拉观察得越仔细就越弄不明白,这位年轻的红军委员平白无故跑到森林里来干什么?他不禁暗暗佩服这个年轻人,放着现成的小屋而不入,宁可端坐在硬邦邦的树桩上打发时间。
夜幕降临,佩卡拉把双手微合放到嘴边,呼吸着掌心里温热的空气,背靠着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等到从睡梦中惊醒,身边已是白茫茫的晨雾,腐烂的树叶和泥土的气息传入鼻息,缕缕雾气在身边转来转去,仿佛伺机捕食的动物。
佩卡拉扫视了一眼小木屋,发现年轻人仍旧坐在树桩上。双臂环抱,下巴耷拉下来抵着胸口,轻微的鼾声回荡在林间。
等到天亮他就会走的,佩卡拉一边想着,一边用手把外套的衣领竖起来,又合上了眼睛。
天已经大亮,佩卡拉惊奇地发现,年轻人仍在原地。他的身子已经躺到地上,一条腿却还搁在树桩上,像一尊摆出胜利造型的雕塑,从基座上被人推落在地。
终于,年轻人的鼻子里哼哼了几声,坐起身子,茫然地望着四周,好像不记得自己身处何处。
佩卡拉想:这个不速之客应该会很快清醒过来,等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继续过清净的日子了。
年轻的委员站起身来,双手背过去按着酸痛的腰,同时发出呻吟声。突然,他转过身来,目光直视佩卡拉躲藏的地方。“你还不从那里出来吗?”俨然是一副命令的口吻。
每个字都说得斩钉截铁,佩卡拉的脸上好像被撒了一把沙子。虽然有些不情愿,但他还是从树后面的藏身之处走出来,身子靠在自制的手杖上。“你想干吗?”太久没有跟人说话,连自己的说话声,听起来都有些怪异了。
年轻人的脸上起了好多红色的小包,那是夜里蚊子饱餐之后留下的印记。“来叫你跟我一起出发。”他说。
“我干吗要跟你走?”佩卡拉问道。
“因为,等你听完我下面讲的故事,你就会从命了。”
“你真是太乐观了,委员同志。”
“有人派我来接你。”
“谁派你来的?”
“你很快就知道了。”
“他们没有告诉你我是谁吗?那些派你来的人。”
年轻的委员耸了耸肩膀。“就我所知,你的名字叫佩卡拉。我还知道你能力超强,而现在,在某些地方,急需你所具备的能力。”他看了看荒凉肃杀的四周,“我猜,你应该巴不得找个机会离开这个鬼地方吧?”
“我巴不得你快点滚蛋!”
委员的脸上露出微笑:“他们说你是个不好对付的人。”
“看来他们很了解我。”佩卡拉说道,“他们是谁?”
“他们还告诉我,”委员继续说到,“如果我带着枪钻进林子来,说不定还没有见着你的面,就被你给宰了。”委员摊开双手,“你看,幸好我听从了他们的建议。”
佩卡拉走到林间的空地上。他的衣服上全是补丁,高大的身躯就像一头史前巨兽,居高临下地伫立在年轻人的面前。多年来头一次,佩卡拉感觉自己脏兮兮的身子发出难闻的味道。
“你叫什么?”他问道。
“基洛夫。”年轻人挺直了腰,“基洛夫委员。”
“你当上委员有多久了?”
“一个月又两天。”语调很平静,“包括今天在内。”
“你多大了?”佩卡拉问。
“快二十了。”
“你肯定是招惹了谁,惹得不轻,基洛夫中尉,所以才差遣你来找我。”
委员挠了挠被虫子叮出的小包:“我觉得,是你得罪了大人物,才被弄到西伯利亚来的吧?”
“好了,基洛夫中尉。”佩卡拉说,“你的口信也送到了,现在你可以原路返回,让我静一静了。”
“他们要我把这个带给你。”基洛夫从树桩上拿起公文包来。
“里面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
佩卡拉捏住公文包的真皮把手,包的重量比他想象的要沉。他拎着包的样子,像极了田野里的稻草人或是等车的生意人。
年轻的委员转身离开。“你要在明天太阳下山前准备妥当,会有车在小路的起点等你。”
在佩卡拉的注视下,基洛夫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很长一段时间里,林中不断传来树枝折断的声音,声音愈来愈微弱,最后,一切归于沉寂。佩卡拉俨然又成了这个星球上孤零零的人。
佩卡拉拎着公文包,走进小木屋,坐在用麻布袋做的塞满松针的床上,把公文包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包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些什么东西,佩卡拉用大拇指的指甲盖,小心翼翼地拨开公文包两端的铜插销。
盖子被掀开了,一股霉味扑鼻而来。
包里躺着一根粗粗的皮带,环绕在深棕色的枪套上,枪套里是一支左轮手枪。佩卡拉把皮带解开,拔出枪套里的枪,一支英国造的韦布利左轮,是军队的标准制式,唯一不同的是枪的手柄是铜质的,而不是木质的。
佩卡拉握着枪,右臂平伸,冲着远处做出瞄准的姿势,在屋里微弱光线映照下,金属质地的枪身反射出悠悠的蓝光。
在公文包的角落里,有一盒子弹,纸盒子上写着英语字样。他撕开盒子,掏出几枚子弹,同时松开枪的铰链,枪口朝下,露出空空的弹膛。子弹和枪都有些岁数了,佩卡拉用手抹了抹子弹,插进枪膛里。
他还在包里找到一本烂得卷了边的书,残破的书脊上写着书名--《卡勒瓦拉》。
佩卡拉把东西依次放回原处,不经意间又有了新发现:一个小棉布包,用细皮绳扎着。
他解开绳子,把包里的东西倒出来。
看到眼前的东西,佩卡拉不禁屏住了呼吸。
一枚沉甸甸的黄金制成的圆形徽章,直径和他的小拇指长短相当,徽章正中镶嵌着白色的珐琅瓷釉,一块硕大的圆形绿翡翠凸起在瓷盘中央。洁白的瓷盘、金灿灿的黄金、碧绿的翡翠,三种颜色交相辉映形成强烈的对比,勾勒出一只眼睛的形状。佩卡拉用手指摩挲着盘子表面,抚摸着翡翠光滑的边缘,就像盲人摸着盲文点字一样。
佩卡拉终于明白是谁派人来找他了,他无法回绝这样的召唤。一直以来,他都以为今生无缘再见到这些熟悉的物品,它们已经消失在疯狂而动荡的世界里了。
佩卡拉出生在芬兰,那时芬兰还是俄罗斯的殖民地。他在拉彭兰塔镇长大,小镇的周围有郁郁葱葱的树林和数不清的湖泊。
他的父亲是当地唯一从事殡葬业的人,方圆几里地只要有人过世,死者都会被送来。随行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林中小径,把僵硬的遗体抬上晃晃悠悠的马车,要不然就是搁在雪橇上越过冰封的湖面,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遗体已经冻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父亲处理尸体的小房间里挂着三套一模一样的黑色外套,搭配三条黑色裤子。就连他用的手帕都是黑色的。他不能容忍遗体上有任何发亮的金属物件存在,要是外套上有铜纽扣,就拆下来用乌木代替。他平日里不苟言笑,实在憋不住的话,他就用手遮住嘴巴,像那些牙齿不整齐的人,竭力掩饰自己的短处。应该说,他的严谨和沉稳是在多年与尸体打交道的过程中培养出来的,也算是职业操守。
佩卡拉的母亲是祖籍罗瓦涅米的北欧拉普兰人,天性不安分。她的童年是在靠近北极的地区度过的,理应恬静而平和,但自从嫁到这里来,就好像与当地的风水不合,终日心神不宁。
佩卡拉有个名叫安东的哥哥。承载着父母的殷切期望,安东在十八岁时离家去圣彼得堡应征入伍,成了沙皇芬兰军团的一员。在佩卡拉父亲看来,没有什么荣誉能比得上跟随这支精锐部队征战沙场,为沙皇效命。
安东出发那天,全家人都来火车站送行。父亲流下了骄傲的泪水,不停地用黑色的手帕擦着眼睛。母亲则有些不知所措,她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即将离她远行。
安东把身子探出车厢的窗口,他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他看来并不想与家人分别,但情势所迫,只有从命。
佩卡拉那时只有十六岁,跟随父母站在车站的月台上,面对哥哥的离去,幼小的心里五味杂陈。
火车渐渐远去,消失在全家人的视野中。父亲展开双臂,把妻子和佩卡拉揽入怀中。“今天是值得纪念的日子,”他说,眼睛里噙着泪水,“是值得全家人纪念的大日子。”在这之后,父亲每次出城做差事,总忘不了给人炫耀,说儿子安东很快就会进芬兰军团了。
因为是小儿子,佩卡拉知道他的未来就是待在父母身边,给父亲打打下手,等到时机成熟,接管父亲的生意。在父亲身边帮忙的时间长了,佩卡拉也变得安静而内敛。把尸体体内的液体抽出来,把防腐剂灌进去;给死者换上体面的衣服,梳理头发;在死者脸上插进针头,让面容看起来更安详--佩卡拉在父亲的指导下,很快就对这些本事得心应手了。
死者脸上的表情,是佩卡拉的父亲最不敢大意的。死者身体的周围,应该笼罩着一股沉静的氛围,仿佛他们并没有死去,而是在迈向下一段生命的旅程。面部表情要是不好的话,比如呈现出焦虑、惊恐或者面目狰狞,这会使死者与前世断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