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参加施祥益的婚礼吧?”荣安又说,“我有参加哦。”
“那又如何?”我降低语气的温度,希望荣安不要继续这个话题。
“你知道吗?他老婆也是选孔雀的人耶!”
“那又如何?”我的语气快结冰了。
“或许你也该找个选孔雀的女生……”
他话没说完,我迅速起身去结账,再把他从座位上拉起,直接拉回家。
一路上他只要开口想说话,我便捂住他的嘴巴。
“喂。”一进家门,我便说,“你明天还要上班,先回去吧。”
“新化离台南只要20分钟的车程而已。”
“那又如何?”话一出口,我才发觉这句话已经是我今晚的口头禅了。
“我今晚睡这里,明天一早再走。”
“不方便吧?”
“你看,我带了牙刷和毛巾。”他得意洋洋地打开背包,“还有连内裤也带来了,你别担心。”
“我才不是担心这个!”
“我们很久没见面了,让我住一晚嘛!”
我想想也对,便说:“你睡楼上的房间。”
“好耶!”荣安很兴奋,三两下便把上衣脱掉,然后说,“我先去洗个澡。”
“ 咦? 你身材变好了, 竟然还有六块腹肌。” 我拍拍他的肚子,“怎么练的?”
“以前在台北跟一个工程师住在一起,睡觉前他都会讲笑话给我听。”
“那……”我实在不想再说那又如何,便改口,“那又怎样?”
“他讲的笑话都好好笑哦,让我躺在床上一直笑一直笑,久而久之就笑出腹肌了。”
“胡扯!”
“你不信吗?”荣安把我拉到床上躺平,“我现在讲个笑话给你听。”
“你知道为什么叫霸王别姬吗?那是因为霸王被刘邦包围在垓下后,还吟出‘力拔山兮气盖世’之类的话,虞姬实在看不过去了,便说,霸王呀,你别再GGYY了,赶快逃命吧。”荣安边笑边说,“这就是霸王别G。”
我听完后连话都懒得说,翻过身不去理他。
荣安自觉无趣,拿起换洗衣物走进浴室。
随手拿起床边的书,看了几页后,感觉自己年轻了好几岁,仿佛回到大学时代跟荣安一起住在宿舍内的时光。
自从苇庭离开后,我好像再也没有像今晚这么有活力过。
我心里很高兴荣安的到访,但实在不想承认这点。
“洗好了。”荣安走出浴室,“我再讲一个笑话让你练练腹肌。”
我连视线也懒得离开书本。
“你知道肾脏不好的人不能吃什么吗?”
“不知道。”
“答案是桑椹。因为‘桑椹’会‘伤肾’啊。”
“哦。”
“你怎么老是一点反应也没?这样怎么练腹肌呢?”荣安摇摇头,“难道选孔雀的人都没有幽默感吗?”
“快给我滚到楼上的房间!”我将手上的书丢向他,“我要睡觉了!”
荣安心不甘情不愿地爬到楼上的房间,我起身把房门关上。还没走回床边,他就敲门说没楼上房间的钥匙。
我打开房门把钥匙丢给他,顺便说:“别再敲门了。”
关上门,躺回床上,没多久又听见外面传来“没有棉被啊”的声音。
我抱着一条棉被,一步步上楼,踢开楼上房间的门,把棉被往床上扔。
“这房间不错。”荣安搂着棉被靠躺在床上,看着窗外。
“快睡吧。”我转身离开。
“喂!”他叫了我一声。
“干吗?”
“真的吗?”
“嗯?”我停下脚步回过头,“真的什么?”
“你跟柳苇庭真的吹了吗?”荣安转头看着我。
我叹口气,朝他点了点头。
他看见我点了头后,没再说什么,视线又转向窗外。
我说了声“晚安”,便走下楼梯。
下完最后一个阶梯,听见荣安在楼上说:“我以后会常来这里哦。”
“干吗?”我大声回答。
“多陪陪你啰!”他也大声回话。
我感觉胸口热热的,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花了一点时间平复情绪后,我才开口:“随便你。”
但我的声音却细到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
荣安果然常来我这里,一个礼拜甚至会来六天。
他总是下班后直接过来,隔天要上班时再出门。
我给了他一套钥匙,让他可以自由出入。
除了他睡在楼上的房间外,我们的相处模式好像又回到了大学时代。
坦白说,苇庭离开后,我的日子过得很安静。
时间在无声无息中流逝,我毫无知觉。
荣安的到来,让我听见“扑通”一声,我才察觉时间的存在。
原来虽然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停滞不前,但时间还是继续在走的。
荣安的生活很规律,从工地下班后的时间全是自己的;而我学校方面的事比较繁杂,有时得待在研究室一整晚。
他很喜欢在我房间里闲晃,不过只要我在忙他便不会吵我。
后来我房间干脆不上锁,随便他来来去去,即使我不在。
“要帮你分担房租吗?”荣安问。
“不用了。”我回答。
“不行啦!”荣安说,“你先试着从对我斤斤计较每一分钱开始,然后慢慢推广到其他方面,这样你才能算是选孔雀的人。”
我二话不说,举脚便踹。
荣安常常想在深夜拉我去一家Pub,但我总是推辞不去。
有次实在拗不过他,便让他拉了去。
那是一家叫Yum的店,开在台南运河附近的巷弄里面。
白色的招牌黑色的字,在深夜寂静的运河边,还是蛮显眼的。
荣安拉着我推门走进,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店内的装潢时,他便朝吧台内的女子打招呼:“小云,我带个朋友过来。”
她的视线稍微离开手中的摇酒器,然后点头微笑说:“欢迎。”
几个坐在吧台边的男子侧身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打量的味道。
我有些不自在,勉强挤了个微笑后,便拉着荣安赶紧找位置坐下。
吧台是一般的马蹄形,中间可坐七个人左右;左右两侧很小,各只有两个位置。
吧台中间已经坐满了人,我和荣安只好在靠店内的左侧坐下。
“你常来?”一坐定后,我轻声问荣安。
“对啊。”他回答。
吧台内的女子正将摇酒器内的液体倒入杯子,边倒边说:“你有一阵子没来啰。”
“是啊。”荣安回答得很爽快。
她离我们有三步距离,而且视线并没有朝向我们,于是我对他说:“人家不是在跟你说话。”
她好像听到我的话,转头朝向我,笑了笑、点点头。
“你看吧。”荣安说,“她是在跟我说话。”
店内弥漫着钢琴旋律,我四处打量,发现角落有钢琴,不过没人弹奏。
原来钢琴声是从音响传出来的,可见这家店的音响设备很好。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的耳朵不好。
店内摆了八张桌子,三桌坐了人,有五张空桌。
除了吧台内那个女调酒师外,还有一个年纪20岁左右的女侍者。
吧台后方垂了条蓝色帘幕,掀开后里面应该是简单的厨房。
“喝点什么?”
叫小云的女调酒师走到我们跟前,亲切地询问。
“我要Vodka Lime!”荣安大声回答。
感觉在Pub这种地方点酒时,应该要用低沉的嗓音念出酒名才对,可是荣安的语调好像是小孩子在讨汽水喝,而且发音也不标准。
“好。”小云转向我,“你呢?”
“有咖啡吗?”我说。
“点什么咖啡!”荣安用手肘顶了顶我,“你要点酒!”
如果不是小云在场,我一定顶回去,但现在只好拿起酒单端详。
“GinTonic.”我说。
小云走后,我立刻也顶了荣安,然后说:“干吗要点酒?”
“你要喝点酒,这样才能治疗失恋的创伤。”他哈哈大笑,“而且‘点酒’就是‘碘酒’,碘酒可以消毒治疗啊。”
正想给他一拳时,小云又带着微笑走过来。
她在荣安的杯子里倒入伏特加、莱姆汁,放了个柠檬角;在我的杯子倒入琴酒、通宁水,然后加了片柠檬。
“你最近很忙吗?”她问。
“是啊。”荣安端起酒杯。
“这是我大学同学。”荣安指着我,“现在念博士班,是高才生哦。”
他的声音不算小,吧台边又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眼神似乎不以为然。
“幸会。”小云微微一笑,我则有些尴尬。
“我前阵子都在照顾他,所以就没来了。”他又说。
“是吗?”她看了看我,眼神含着笑。
我很想踹荣安一脚。
“ 刚刚有客人问了我一个很有趣的心理测验, 我也想问问你们。”小云放下手边的东西,似乎准备开始闲聊,然后说,“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我心头一惊,放下酒杯。
“狗!”荣安又大声回答。
“这里面没有狗呀。”小云摇摇头。
“我不管,我就是要选狗。”
“哪有这样的,你赖皮。”小云笑着说。
我则一声也不吭。
“你呢?”小云将头转向我,“选哪种动物?”
“孔雀。”
我的语气很淡漠,刚才应该用这种语气点酒才会显得性格。
她微微一愣,然后说:“你们知道这几种动物的代表意义吗?”
“知道啊。”荣安笑了笑,“我们大学时代就玩过了。”
“ 这样就不好玩了。” 小云的语气有些失望, 但随即又笑着说,“那你们猜猜看我选什么,猜中的话我请客。”
“你一定选羊。”荣安说。
“猜错了。”小云摇摇头,然后目光朝向我。
“你应该是选马。”我说。
“你的酒我请。”小云笑得很开心。
“谢谢。”我说,“对选孔雀的我而言,非常受用。”
“你为什么选马?”荣安问。
“我喜欢自由自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只有马才能带着我四处游荡。”小云说,“你呢?为什么选狗?”
“狗最忠实啊,永远不会离开我。”荣安回答。
“可是选项里面没有狗呀。”小云说,“如果没有狗,你要选什么?”
“我一定要选狗啊!”荣安大声抗议。
“好。”小云笑着说,“我放弃跟你沟通了。”
他们对谈时,我只是在一旁静静喝酒,因为我不喜欢这个话题。
小云将脸转向我,应该是想问我为什么选孔雀,我打算随便编个答案。
“你为什么要点GinTonic?”她问。
“因为……”话刚出口,我才发觉问题不对,“GinTonic?”
“嗯。”她点点头,“我问的是,你为什么点GinTonic?”
我被预料外的问题吓了一跳,愣了半晌,久久答不出话。
“ G i n T o n i c 通常是女人点的酒。” 她看我不说话, 便又开口说,“而且是寂寞的女人哦。”
“是吗?”我很疑惑。
“难道你没听过:点一杯琴通尼,表示她寂寞?”
“没有。”我摇摇头。
“其实我觉得大多数点琴通尼的人,只是因为这名字的英文好念。”她笑着说,“你也是吧?”
我丝毫不觉得她有挖苦或取笑的意思,反而觉得很好笑,便笑了一笑,然后说:“没错。我英文不好,怕丢脸。”
小云听完后也笑得很开心。
不知道是酒精的缘故还是小云给人的感觉,我觉得心头暖暖的,全身不自觉地放松了。
小云去招呼其他的客人了,荣安则开始跟我说起他们认识的经过。
原来他第一次来这里跟小云聊天时,竟发现他的同袍就是小云的哥哥。
“这么巧?”我说。
“对啊。”荣安随口回答,好像不觉得这种际遇有多了不起,“后来我就常来了,偶尔也会带同事来。”
“哦。”
我应了一声,端起酒杯后才发觉酒已经没了。
荣安又点了一杯Vodka Lime,我因为心情很好,也跟着要了一杯。
我和他边喝边聊,小云不忙时也会过来一起聊天。
小云虽然健谈,但话并不多,而且脸上总是带着笑容。
是朋友之间那种亲切的笑,而非老板与顾客之间那种应酬的笑。
望了望坐在吧台中央的那几位男士,他们正努力找话题,或是持续某个话题以便能跟小云聊天。
在生物界里,雄性为了吸引雌性的注意,总是会炫耀自己。
人类也是一样,不管是什么样的男人,一旦碰到喜欢的异性,言谈举止间的炫耀是藏不住的。
我偷偷打量小云,发觉她真的很迷人,难怪那些男士会喜欢她,也难怪我刚走进这里时,会看到他们警戒而紧张的神情。
我和荣安越坐越晚,直到吧台边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这时才惊觉他并不像我一样,他一早还得去工地上班。
“该走了。”我说,“不好意思,忘了注意时间。”
“没关系啦。”荣安说,“你喜欢的话,坐多晚都行。”
“还是走吧。”我站起身。
荣安要先上个洗手间,我便在吧台边等他。
小云似乎没事做了,顺手整理吧台的动作看起来很惬意。
当她将吧台上最后一个烟灰缸收好时,说:“为什么你会猜我选马?”
“随便猜的。”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运气不错。”
“是啊。”
我微微一笑,她也微笑相对。
没了荣安,我觉得与小云独处时有些不自在,便拿起吧台上的酒单,读读上面的英文字打发时间。
“很辛苦吧?”小云说。
“嗯?”我没听懂,视线离开酒单转向她。
“当一个选孔雀却又不像选孔雀的人。”
我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半句。
因为我突然觉得今晚喝进肚子里的所有酒精,好像同时燃烧起来。
一直到荣安走过来,我体内的酒精都还未燃烧殆尽。
“要记得哦!”荣安对她说,“我这个朋友可是高才生呢。”
听到他这么说,我的体温瞬间恢复正常,拉着他便走。
当我右手拉着荣安、左手推开店门时,听到小云在背后说:
“Someone wants a GinTonic.It means someone’s lonely.”
我停下脚步回过头,只见小云淡淡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