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才,搞不好美国总统亲自来拜托我留在美国呢。”
“你想太多了。”小云笑了起来。
停止笑声后,小云说:“在你想太多的过程中,有想过李珊蓝吗?”
我愣了愣,然后摇头说:“尽量不去想。”
“为什么不想呢?”
“想了又如何?带她一起去美国?叫她在台湾等我两年?这些都不是好主意吧。更何况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想这些也太远了。”
我玩弄着手指,有些不安。
“你当初念博士,是为了将来要待在学术界吗?”小云问完后,拉了张椅子在吧台内坐了下来,正对着我。
“不是。”我摇摇头,“那时只觉得学校是座安全的森林,想继续待在里面念书而已。”
“你终究得离开森林。不是吗?”
“是啊。”
“你真的想去美国吗?”
“这并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我说,“留过学毕竟不一样,那仿佛是在身上镀了一层金啊。”
“如果李珊蓝也很喜欢你,但她却希望你留在台湾。你如何选择?”
“我……”想了很久,我咬着牙说,“我还是会出去!”
小云不说话了。
我们沉默许久,小云才缓缓开口:“你回来后,也许这里就不在了。”
“咦?”我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我累了。”她淡淡笑了笑,“想休息一阵,或者换个地方生活。”
“这家店怎么办?”
“我会交给小兰打理。”
“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吧?”我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这……”
“嘿,我是选马的人,过得开心自在最重要。”
我哑口无言。
小云并没有犹豫为难不舍心疼的神情,反而很轻松。仿佛这对她而言,只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而已。她选择最重要的,其他一笑置之。
我突然发现刚刚也做了道选择题,我选了美国,放弃李珊蓝。
而我选择美国的原因竟然不是因为我想去,而是它背后所代表的,日后可能带来的名与利,以及虚荣。这就是那个心理测验中,孔雀的象征意义啊。
之前以为自己是个选了孔雀却不像选孔雀的人,于是自命清高、自认被误解而委屈、自觉莫名其妙背负选孔雀的原罪,但没想到这其实只是我一直没碰到选择题而已。
一旦事关前途、事关身上是否镀了层金,其他的东西便全抛下了。
原来我的潜意识里,完完全全是选孔雀的本质。
想到这里,我感到血液冻结、全身冰冷。
认清自己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后,想到这些年来对那个心理测验的排斥,不禁感到有些可笑,也有些悲哀。
既然我无法改变自己的本质,而且也已做了选择,那就诚实面对吧。
我一面办理毕业的离校手续,一面办理出国的手续。
我还没打算告诉李珊蓝,甚至觉得不告诉她也无所谓。
她似乎没发觉我的转变,我们的相处模式也仍然照旧。
开始打包行李那晚,地板又传来“咚咚”两声,我放下手上的东西走下楼。
“这些是什么?”进了她房间后,我指着地上一堆东西问。
“手工制成的一些手创品。”她回答,“台北现在很流行哦。”
“哦。”我蹲下身,挑了一两样放在手心仔细检视。
“你觉得如何?”她盘腿坐下,“我问过一些人的意见,有人说好看,但也有人说难看。”
“我的意见就是这两个意见加起来。”
“什么意思?”
“好难看。”
“喂。”
我站起身,笑了笑说:“打算到台北卖这些?”
“嗯。”她点点头。
“那祝你生意兴隆。”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我说话的口吻很不可思议。
我没多说什么,跟小狗玩一会儿后便上楼了。
我蹲下身跪着左脚,刚将一大堆书本装箱准备用胶带封上时,她突然出现在房门口,说:“忘了告诉你,我找到新工作……”
但她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我也停下动作,静静看着她。
“你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询问。
“我要去美国了。”一面说,一面撕开胶带,发出裂帛声。
我们同时被这刺耳尖锐的声音所震慑,于是像两个被点了穴道的人,虽互相注视,却无法动弹。
我仿佛可以听到墙上时钟的滴答,和自己心跳的扑通。
过了许久,她先解开穴道,呼出一口气后,说:“你喜欢美国吗?”
“不喜欢。”
“那为什么要去美国?”
“因为对我的未来有帮助。”
胶带顺着纸箱的接合处一路往前,纸箱终于闭上了嘴。
“到美国后,记得帮我跟克林顿问好。”
“美国总统早就不是克林顿了,现在是布什。”
“怎么跟以前打波斯湾战争的那个布什名字一样?”
“他是以前那个布什的儿子,布什是姓,不是名。”
“美国是他们家开的企业吗,怎么父子俩都当总统呢?”
“我不知道。不过现在的布什也打波斯湾战争。”
“父子俩同样不要脸。”
“对。”
她走进房间,闲晃似的四处看看,漫不经心地说:“这么不要脸的人当总统,你干吗还去美国呢?”
我答不上话,只得苦笑。
她在房间内走了半圈,终于停下脚步,背对着我。半个人高的纸箱隔在我们中间,像是一道障碍。
“我们认识多久了?”她没回头。
“两年多了。”我想了一下后,回答。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不管别人认为你如何,但我觉得你很不错。”
“不可能。”她摇摇头,“你一定觉得我很差劲,要不然你不会连要去美国这种大事都不想告诉我。”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我吞吞吐吐,“只是……”
“只是什么?”她依然没回头。
“算了。”我说,“也没什么。”
“你到底说不说?”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别婆婆妈妈的,不要忘了,你是选孔雀的人。”
听到孔雀这名词,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
“ 对, 我是选孔雀的人。” 凝视她的背影许久后, 我终于开口,“所以我虽然喜欢你,但我还是要去美国。”
原先以为应该在森林僻静处,当阳光从茂密树叶间点点洒落在身上时,我才会突然开屏,而她则惊讶于我的一身华丽,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场合、这种气氛下开口说我喜欢她。
她慢慢转身朝向我,脸上看不出情绪,淡淡地说:“在你去美国前,我想说些话鼓励你。”
我点了点头,竖起耳朵。
“你是个没用的男人!”
我吓了一跳,心脏差点从嘴巴里跳出来。
“人会奋发向上,常是因为被歧视、被侮辱或被欺负。”她微微一笑,“历史上最有名的例子是韩信的胯下之辱,还有伍子胥、张仪也是。”
“所以呢?”
“所以我现在要用韩信式的鼓励法,激励你奋发向上。”
“可不可以不要用韩信?像王宝钏会用苦守寒窑来激励薛平贵啊。”
“不行。我一定要用韩信。”她说,“仔细听好了。”
“你只会念书,什么都不会,终将一事无成。”
“你虚伪、自私,完全不顾他人感受,只想到自己。”
“你是无价的。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价值的。”
“你不懂体谅,不懂付出,只知道一味需索,所以你女友不要你。”
“你别以为自己渴望爱情,其实你根本不需要爱情,你只想拥有一切满足虚荣。拥有才会使你快乐,但爱并不会!”
“你懒散怠惰、不思进取,就像中国的四大发明一样,你把用来航海的拿去算命,可以制造火箭的你却只知道放烟火。”
“你以为去美国就能飞黄腾达吗?不,你一定会落魄街头,伸出黄色的手心,乞讨白色的怜悯。”
虽然不知道她说这些话的真正用意,也许借题发挥、也许指桑骂槐、也许真是要我学韩信,我一点都不在意。
我只是略低下头,任由这些言语像蚊子般钻进耳里,但我的心如坦克,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你只是……”她略显激动,呼吸有些急促,平复胸口后,大声说,“你只是一只虚荣的孔雀!”
胸口终于受到重击,我觉得受伤了,抬头看了看她。
她的脸已涨红,她呆立了一阵,清醒后立刻跑下楼。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她妹妹来了。
珊蓝跟泪下终于聚在一起,组成了潸然泪下。
缓缓站起身,双脚已因半跪太久而酸麻,稍微搓揉后颓然坐在纸箱上。
想跟自己说些什么,却连开口都很困难。感觉自己像纸箱一样被封住嘴,甚至连心也封住了。
然后我听到地板传来“咚”一声。
几秒后,再一声“咚”。
我努力平复情绪,情绪稳定后便站起身,打算下楼找她。
突然又响起一声“咚”。
前后总共三下,我心跳加速、全身紧张,双腿一软又坐了下来。
脑海浮现她第一次来这里时所说的那首歌:《Knock Three Times》。
敲三下表示她喜欢他。
我仿佛回到那时候,听见她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