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7-11之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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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雨 衣(3)

虽然纳闷AmeKo怎么还未出现,但心里却有点庆幸。

我晃到了阳台,往楼下一看……咦?好像有个女孩子正在等人。

过没几秒,她抬起头往上看,当接触到在五楼的我的视线时,她微微一笑,然后鞠了个躬,再朝我挥挥手,又笑了起来。

那是AmeKo。

可能是街灯的映照,也可能是AmeKo本身就很明亮的缘故,我发觉AmeKo的脸好亮好亮。

好像黑夜中所有的光线都聚集在她的脸庞。

我们互望了一会儿,我才想到该请人家上楼。

于是我在五楼阳台上做出一个“请上来”的手势。

AmeKo摇了摇头,然后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再鞠了个躬。

我猜想可能是楼下的铁门没开,正想走到对讲机按下电铃开关时,我才猛然想起电铃已经故障两天了!

我赶紧冲到楼下,打开铁门,走出去连声抱歉:“对不起。我忘了电铃坏了,你等很久了吗?”

“没有很久。”AmeKo微微一笑,鞠了个躬,“不好意思,麻烦你下来开门,真是辛苦你了。”

“不不不……”我连忙摇摇手,“这是我的疏忽。”

“真对不起,蔡桑。”她说完后,又鞠个躬。

“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一直搔着头。

我搔头、她鞠躬,就这样僵在门口一阵子。

然后我们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止动作,互看了对方一眼,视线交接时,终于忍不住同时笑出声音。

“我们一起上楼吧。”我说。

“好,谢谢。”她笑得很开心。

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半,我们决定今晚只是单纯的聊聊,不上课。

我很好奇地问她:“AmeKo,为什么你叫‘雨’子呢?”

她说因为她是在雨天出生的,所以她爸将她取名为雨子。

原来如此。

所以在晴天出生的叫晴子?下雪时出生的叫雪子?

那么在台风天出生的,难道叫风子?

看来日本人取名字时也是很混。

她说她因此而非常喜欢雨天。

当初会选择来台湾而非大陆,有部分的理由是因为台湾多雨。

她说她也跟雨天非常有缘。

甚至在日本考高校及大学时,都碰到雨天。

“所以,我的考试成绩很好的。”

她轻轻地笑着,不忘露出那两颗尖尖的虎牙。

我也问了她为何不选台北的学校,却选了台南。

AmeKo说家里的长辈小时候在台南住过,所以她对台南有亲切感。

后来我很想告诉AmeKo,台南的雨较少且冬天几乎不下雨。

这么说好了,如果台北在冬天下雨,是像家常便饭般普通,那么台南的冬雨,就会像鱼翅鲍鱼般珍贵。

可是我始终没有告诉AmeKo,与其说怕她失望,倒不如说我怕她真的转到台北去念书而让我失望。

AmeKo住的地方,跟我只隔两条街,还算近。

她有两个室友,和田直美与井上丽奈,都是日本留学生。

和田蛮胖的,肤色黝黑,听说是来台湾后常跑海边所晒的。

和田的家乡在日本关东地区,一年中真正的夏季最多也只有两个月,这也难怪她非常喜欢南台湾炎热的气候。

而井上的眼角上扬,颧骨较高耸,有点韩国人的味道。

和田的男友是香港的侨生,至于井上,听说她的男友在日本。

其实我对日本人的印象是很刻板的。

说是“印象”并不合理,因为认识AmeKo之前,我从未接触过日本人。

所有关于日本或日本人的资讯,全都来自于电视、书本、漫画,或是别人的意见。

日本人勤奋、守法、团结、有秩序、好色而奸诈、欺善却怕恶、自卑又自大。

我所获得的片断或者可说不太正确的资讯是这么告诉我的。

而日本女人则是柔顺的最佳代言人。

上帝说如果有人打了你的右脸,你还要凑左脸让他打。

可是听说日本女人更夸张,她除了让你打左脸外,还会问你的手疼不疼。

也许夸张的不是日本女人,而是我竟然会相信这种事情,然后让它成为我的刻板印象。

幸好日本人对中国人也有刻板印象,所以我也不用太自责。

日本人觉得中国人脏、乱、自私、爱钱、蓄八字胡、留辫子,既奸诈又邪恶。

这是我看过的日本漫画中,中国人的普遍特点。

看来“奸诈”似乎是中国人和日本人的共同点。

所以认识AmeKo之初,更加深了我对日本女孩的刻板印象。

因为她总是柔柔顺顺,讲话时也总是带点腼腆微笑。

不过后来又认识了和田直美与井上丽奈,让我的刻板印象来了个大逆转。

那次是个圣诞夜聚会,虞姬邀了和田、井上与AmeKo来庆祝。

三杯玫瑰红下肚后,和田和井上便开始肆无忌惮地高声歌唱。

幸好是冬天,不然我真的觉得她们会有跳脱衣舞的冲动。

“幸好”是我用的形容词,陈盈彰用的形容词却是“可惜”。

为了当AmeKo的中文老师,也为了当AmeKo的日文学生,我特地买了张方桌。

一米见方,高度大约只有四十厘米,就像电视里常见的和式桌子。

上课时AmeKo在我左手边,我在她右边。

我右她左的方位,刚好符合双方国家的交通规则。

第一次上课时是星期四,当AmeKo和我都坐下时,我有些紧张。

AmeKo看起来神色自然,嗅不出半点紧张的情绪。

前一个小时是我的时间,我没用所谓的教科书,直接从李白的诗开始。

在讲解的过程中,我和AmeKo尽量用中文对话,想到什么说什么。

兴致来了,便教她说些日常生活中常用到的台语。

轮到AmeKo当老师时,我的心跳瞬间加速,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

“蔡桑学过日文吗?”

“完全没有。”我摇摇头。

“那我们就从五十音开始。”

说完后,AmeKo抽出一张纸,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表格。

然后在每个格子内填上字母,边填边念。

她的神态动作和声音语气,温婉极了。

AmeKo填完最后一个字母后,抬头对着我笑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我的心跳便恢复正常。

从那时开始,我不再觉得紧张。

心里甚至隐隐觉得学日语是件快乐且值得期待的事。

唯一无法适应的,是上课时的坐姿。

每次采跪坐姿势上课时,下半身血液循环不佳,总让我双腿发麻。

AmeKo教了我好几次跪坐要领,我却始终学不会。

我曾问过AmeKo,跪坐是否是导致日本人长不高的元凶?

“大丈夫比的是志气和心胸,与身高无关哦!像丰臣秀吉就很矮。”

AmeKo的回答令我佩服与诧异。

“太棒了!你果然是我的老师。”我拍手叫好。

“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AmeKo有点不好意思。

“不,你讲得很对。中国人总喜欢嘲笑日本人的身高,却忘了在西方人眼里,中国人一样会被嘲笑身高。也有人说日本人就像钟摆,摆荡于优越感与自卑感之间。难道中国人不是?”

我不知不觉高谈阔论,忘了AmeKo的国籍,也忽视了AmeKo的神色。

“蔡桑,你……你是不是不太喜欢日本人?”AmeKo小心翼翼地问着。

“你怎么会这样问?”我其实有点心虚。

“因为我发觉班上有些同学好像对我并不是很友善。”

“真的吗?”

“嗯。”AmeKo很委屈地低下了头。

“原先我觉得很困惑,后来我去修了中国现代史,才知道原因。”

AmeKo顿了顿,接着说:“因为日本的历史书真的跟台湾差好多。”

“你们的书上怎么说?”

“日本书上会强调日本太小又太挤,若不出兵则无法生存。或是说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是为了联合亚洲弱小民族抵御西方人入侵。再不然则会说发动战争是少数军阀的野心,与天皇及日本民众无关。书里记载的和历史好像差了很多。”

“我们日本的教科书里只强调了日本是二次大战的受害者,而非加害者。因为我们只描述东京被美军飞机轰炸后的惨况,以及两颗原子弹造成的人间炼狱。”

AmeKo仿佛很无辜,喃喃自语地说:“后来修了中国现代史,看到了曾经犯下的错误和伤害,我面对那些对我并不是很友善的同学时,我都会觉得有罪恶感。”

虽然我对日本书上的逃避现实很不满, 但我却对AmeKo的神情更不忍。

我甚至有些愧疚,因为我曾经将日本跟AmeKo画上等号。

然后再将侵略与残暴无耻跟日本画上等号。

“好像扯远了。现在是日文课还是中文课呢?”

彼此都沉默了一会儿后,我试着转移话题和气氛。

“已经是日文课了。”AmeKo看了看表,微笑着说。

“那么今天ITAKURA桑要上什么呢?”

“蔡桑,要不要先取个日本名字?”AmeKo突然这么建议着。

我想了一下,终于还是摇头。

“对不起。我不取日本名字,我坚持。”

我想她大概不太懂“坚持”的意义,所以只是睁大眼睛不解地望着我。

她应该不知道日据时代曾推行把汉姓汉名改为日本姓名的“改姓运动”。

改姓运动是为了消灭台湾人的汉民族意识,可不是为了把你当自己人。

姓林的,很多改姓“小林”;姓杨的,改姓“小柳”;黄改姓“江夏”、陈改姓“颍川”(黄、陈的祖籍分别是江夏、颍川);魏改姓大梁(战国时魏之都城)、刘改姓中山(刘备是中山靖王后裔);还有人从字形上着手,于是姓吕的改姓“宫下”。

台湾人使用各式各样的方法保存姓氏使子孙不忘姓。

AmeKo当然没有要我改姓的意思,但取日本名字却让我联想到改姓运动。

该怎么跟她解释我不取日本名字的坚持呢?

算了,这种遥远且似有若无的仇恨,是很难解释的。

虽然我已经知道把对日本人的偏见转嫁给AmeKo有失公平,但我却还死守着古老而顽固的民族的最后一丝尊严。

“AmeKo,我帮你取个中文名字吧!”

为了避免气氛尴尬,也为了怕AmeKo误会,轮到我这么建议着。

“Hai!蔡桑,请多多麻烦你了。Do-Zo!”

AmeKo讲的中文,有时还是有点绕口。

“既然你喜欢雨,那就叫小雨好了,听起来有下雨的感觉。可以吗?”

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名字,就学她爸爸用混的。

而且雨子的“子”既然无啥了不起的意义,那么小雨的“小”也不该太特别。

“小雨……嗯……小雨……”

AmeKo歪着头,很仔细地思考着。

“Hai!Wa-Da-Si-Wa小雨Desu,Ha-Zi-Me-Ma-Si-Te,Do-Zo,Yo-Ro-Si-Ku。”

她突然很兴奋地站起来,然后对我行了一个九十度鞠躬礼。

我们似乎都想到了第一次见面时的窘状,不禁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AmeKo,我的名字在日文该怎么念呢?”

“蔡念Sai,智念Chi,弘念KoWu,所以是Sai-Chi-KoWu。”

蔡念Sai?很像是台语“屎”的发音。

没想到“蔡”在台语念起来不好听,在国语念起来难听,在日语念起来更是恐怖。

“Hai!Wa-Da-Si-Wa Sai-Chi-KoWu Desu,Ha-Zi-Me-Ma-Si-Te,Do-Zo,Yo-Ro-Si-Ku。”

来而无往非礼也,所以这次轮到我向她行九十度鞠躬礼。

AmeKo又开心地笑了。

而我突然发觉,我很喜欢看她微笑时所露出的那两颗虎牙。

渐渐地,我喜欢上AmeKo。

少说了两个字,我是说我喜欢上AmeKo的课。

她当学生时很认真,当老师时更认真。

有时我很想告诉她,我只要懂平假名还有普通的会话就可以了。

但AmeKo讲课时的专注和细心,让我不得不全神贯注地应付日文课。

“Wa-Da-Si-Wa Sei-Ko-Wu-Dai-Ka-Ku No Ka-Ku-Sei。”

我把“我是成功大学的学生”念一遍。

“蔡桑,‘学’要念Ga-Ku,Ga是浊音,不能念成Ka-Ku。”

AmeKo用嘴形夸张地念出Ga的音,刚好露出虎牙。

“我知道我为什么Ga会念不好的原因了,因为我没虎牙。”

AmeKo先是一笑,随即收起笑容:“上课要专心,别开玩笑。”

“你知道吗?我教的是大阪腔的日语,与东京腔不太一样。”

“是吗?我懂了。那我教你的算是台湾腔的台语。”

“我跟你说真的Ne。所以你要记得你学的是大阪腔的日语哦!”

AmeKo很认真地交代着,好像这是一件马虎不得的事。

甚至告诉我大阪人说谢谢是O-Ki-Ni,而非A-Ri-Ga-Do。

其实只要有日本人听得懂我讲的日语,我就偷笑了,谁还管腔调!

当AmeKo的老师也是很好玩的事,因为她常会问许多很难沟通的问题。

“蔡桑,荔枝是什么?”AmeKo知道杨贵妃最喜欢吃荔枝,于是问我。

“一种水果。”

“长怎样呢?英文叫什么?”

“现在不是荔枝产期,没办法请你吃。英文也许叫milkchicken。”

“Milk chicken?”AmeKo很纳闷。

“奶鸡啊!”

我觉得很好笑,不管AmeKo的一脸茫然,自得其乐地大笑着。

笑完后,我才简单向她解释,“奶鸡”就是荔枝的台语发音。

“那么‘去势’呢?”

“去世就是死掉的意思。”

“不不,我是说这个……”AmeKo在纸上写下“去势”。

“这个哦!嗯……有点难以启齿。”

“是不是‘大势已去’的意思?”

“哈哈哈……对对对。去了势以后,的确是大势已去。”

与板仓老师相比,我这个蔡老师实在应该汗颜。

其实我跟AmeKo除了星期二、星期四的上课时间外,还有很多机会见面。

信杰偶尔会约大家一起吃饭,或是假日时一起出去玩。

吃饭时,我和AmeKo总是坐在一起,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我们常会旁若无人般上起课来,也会在餐巾纸上涂涂写写。

这好像已经是我们的习惯,甚至是职业病了。

“喂,吃饭时专心点。”信杰常对我们说。

有一次我在校园中遇见AmeKo,她正准备走向语言中心。

语言中心常有各种中文课程让在成大的外国学生学习,也会帮助这些人生地不熟文化也有差异的外国学生。

AmeKo说是要去拿些资料,我反正没事,便陪她走着。

路上她说起前天在语言中心发生的趣事。

语言中心为外国学生设计“比手画脚”游戏,就像电视上常看到的那种。

台上的印度学生手忙脚乱想比出“叉烧包”。

他把“ 包” 比成圆形、“ 烧” 比成火焰熊熊燃烧的样子、“ 叉” 用右手比个叉东西的动作, 但看起来却像“丢”的动作。

“丢炸弹!”AmeKo举手回答。

台下的学生先是拍手,但答案公布后却哄堂大笑。

“啊?”我很惊讶,“我是你的中文Sen-Sei Ne!你竟丢我的脸!”

“Go-Men-Na-Sai、Go-Men-Na-Sai。”AmeKo笑着道歉,“我以为炸弹是圆形的,丢出去爆炸后便烧起来呀!”

“唉……”我叹口气,“教不严,师之惰。”

“Na-Ni?”

“这是《三字经》中的句子。”

我拿出纸笔写下,然后跟她解释这句话的意思。

语言中心到了,在门口碰到一个外国男生。AmeKo向他介绍我:“He is my teacher and my student。”

他说声“你好”后,再跟AmeKo聊两句后便离开了。

“你刚说的英文,他听得懂?”我问。

“ 这些留学生, 通常都会像我一样做语言交换呀。”AmeKo笑了笑,“所以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AmeKo走进语言中心,我则在外面走廊看着墙上贴的外国学生照片。

这些学生什么人种都有,来自很多国家。

我的视线停在“板仓雨子”的相片上,久久无法离开。

“蔡桑在看什么呢?”

转过头,发现AmeKo站在身旁。

“这些照片很有趣。”我说。

“Na-Ni?”AmeKo很好奇。

“多数学生脸上都挂着笑,但笑容背后似乎隐藏着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并不自然。只有板仓雨子的笑容最自然。”

AmeKo没说什么,只是微笑。

天色渐渐暗了,相片上的头像开始模糊。

但板仓雨子的相片依旧清晰。

“你的笑容最明亮。”过了许久,我说。

“谢谢。”

“如果这些是世界小姐选美的参赛者照片,那么你会拿到冠军。”

AmeKo应该脸红了,神情有些腼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