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朱子论“曾点气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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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朱子“曾点气象论”研究(1)

——以《朱子语类》为中心

本章将会以《朱子语类》凡本章所征引《朱子语类》,未标明出处的,均见该书的卷四十。为中心,对朱子“曾点气象论”的基本精神做出概括。需要指出的是,朱子的“曾点气象论”与其论“曾点气象”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前者是指朱子认为“曾点气象”是什么,后者则指朱子讨论该问题的过程。我们会在下章再对朱子的论“曾点气象”作出分析和评价。由于其中的论点在前文中已经多有所提到,故本文只对其略做归纳,不再展开。

在《朱子语类》中,朱子的“曾点气象论”更具复杂性:在不同时期,在不同地点,针对不同对象,朱子的态度每每有所不同,甚至会截然相反。不过,我们还是能从中发现其变中的不变者——在朱子确定其根本为学之方后缩一贯坚持的立场。这不单是朱子“曾点气象论”的基本精神,也是朱子之为学与做人的基本精神。同样需要指出的是,朱子的“曾点气象论”带有鲜明的境界论和审美学的成分,这一点毫无疑义。但是它又不限于上述内容。在理学中,价值论、境界论和工夫论有其内在的关联性,而朱子的“曾点气象论”就关联着这些内容。

§§§第一节 朱子“曾点气象论”的基本精神

一、推尊曾点之能见大本

朱子“曾点气象论”的第一个方面,就是大力凸显曾点之所见者——即所谓的“大本”,这也是朱子“曾点气象论”的最显著特色。在不同的时期,朱子都曾不厌其烦地强调:

曾点是见他个道理大(太)原了……其行有不掩者,是他先见得大了,自然是难掩(辅广录,甲寅以后所闻)。

曾点见处极高……他狂之病处易见,却要看他狂之好处是如何(潘时举录,癸丑以后所闻)。

(曾点)须是大段高,缘他资质明敏,洞然自见得斯道之体,看天下甚么事能动得他他大纲(叶贺孙录,辛亥以后所闻)。

曾点气象又大,志趣又别(黄卓录,记录年代不祥)。

若曾点,所见乃是大根大本(李壮祖录,记录年代不祥)。

曾点天资高明,用志远大,故能先见其本(李壮祖录,记录年代不祥)。

曾点于道,见其远者大者(杨道夫录,己酉以后所闻)。

(曾点)其见到处,直是有尧舜气象……曾点见识尽高,见得此理洞然(徐寓录,庚戌以后所闻)。

缘曾点见得道理大……操得柄欛,据得源头……曾点合下便见得圣人大本是如此(周明作录,壬子以后所闻)。

曾点所见,乃是大根大本……曾点之所用力者,水之源也……(周明作录,壬子以后所闻)。

甚至在七十岁之际与弟子陈淳的谈话中,朱子仍然坚持认为:

曾点不知如何,和下便被他绰见得这个物事(天理)、孔门惟颜子、曾子、漆雕开、曾点见得这个道理(陈淳录)。《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七。

同时,面对弟子们的多次问难,朱子也一直在维护曾点的“气象”。他不只是盛赞“曾点之志,如凤凰翔千仞之上”同上,卷四十,杨道夫录。而且也一直在告诫弟子们要去切实体会“曾点气象”:“看他如何得如此,若仔细体会得这意思分明,令人消得无限利禄鄙啬之心”同上,潘时举录,癸丑以后所闻。“且只理会曾点如何见得到这里”同上,万人杰录,丁巳。类似的语句在文集和《朱子语类》中不胜枚举。这也足以说明,认为朱子完全不喜曾点的说法,至少是不全面的。

朱子明言,曾点之所见的这个大根本,就是在事事物物上、在日用之间流行的天理,是天理流行的在在实境:

曾点见得事事物物上皆是天理流行……他看见日用之间莫非天理,在在处处莫非可乐……此是可乐天理(潘植录)。

缘他日用之间见得天理流行,故他意思常恁地好(潘时举录)。

只是他见得许多自然道理流行发见,眼前触处皆是……无不是这个道理(叶贺孙录)。

这道理处处都是,事父母,交朋友都是这道理,接宾客是接宾客道理,动静语黙莫非道理,天地之运,春夏秋冬,莫非道理。人之一身便是天地,只缘人为人欲隔了,自看此意思不见。如曾点却被他超然看破这意思。夫子所以喜之。日月之盈缩。昼夜之晦明,莫非此理(叶贺孙录)。

曾点只是见得许多都是道理发见,触处是道理。只缘这道理本来到处都是(叶贺孙录)。

强调曾点所见是天理流行的在在实境,这也成为了朱子推尊“曾点气象”的最大亮点——也是朱子“曾点气象论”的独有特色。显然,在这里朱子并不认为天理只是静摄的,是只存有而不活动的,更不只是概念和范畴。对他而言,理不仅体现为人伦物理,而更是体现在天地自然的事事物物上。单纯说理,自然是洁净的,更无所谓动,但是理又必然会乘气而行,使气充分实现自身:作为现实世界的所以然者,它本身具有创生意,是自然生生之所本。在这一点上说,理是最实的,天下莫实于理者。朱子多次强调道体的流行是鸢飞鱼跃的,是活泼泼的,是展现为日月盈缩、昼夜晦明的,就很能说明这一点。

此天理流行也即是生生不息的至仁之境。朱子特别强调以自然的流行论仁。唯自然流行是理气和合的结果,故朱子特别以四时交替、气化流行所体现出的生机论仁,这也成为朱子论仁的独有特色。朱子明言,“理无迹,不可见,故于气观之。要识仁之意思,是一个浑然温和之气”、“仁是天地之生气”《朱子语类》,卷六,叶贺孙录。对他来说,理气浑然为一体,故观气即可见其所寓之理,而论理不及气,悬空谈理,都会流于禅说。要之,在朱子眼中,理气均非死物,二者之和合所创生的世界亦非死物,而是一生生之体。牟宗三先生极不喜朱子的论仁的方式,以为“他只能顺伊川之抽象的、分解的思路入。但正因此,其所了解的仁亦是抽象的、理智的、干枯的、死板的(以定义、名义的方式入)”《心体与性体》,下,第212 页。牟先生显然是错会了朱子。

朱子特别强调,天理流行之外在于人之独立于人的真实性和先在性——这也是对佛教“以心法起灭天地”说的反动。在先秦儒学中,理字虽然还不是一个重要的概念,但是《孟子》和《中庸》学界对此二书的成书先后存在不同的看法,且争论较大。都特别强调“诚”,均认为“诚者,天之道”。在朱子看来,此诚字是对人欲尽处,天理流行的最好概括,其核心则是一“实”字:天之诚即天理流行的自在自然,表现为“真实无妄”朱熹:《中庸章句集注》,《四书五经》本。;人之诚是自为的,表现为体认此天理而能做到实有诸己。当然,天之诚和人之诚又不是两个诚。它们在儒学天人不二的理论架构中实现了统一。

需要指出,虽然强调天理是理学的共性,但是朱子对天理的突出强调还是导致了后人的诸多批评:有的说他“析心与理为二”《王文成公全书》,卷二,语录二,《传习录中·答顾东桥书》。;有的说他过分强调了外在之天理的权威而压抑了人的个性,导致了心体与性体的紧张;还有的说他过于注重对理的知识、概念性的把握,缺乏对道体流行的当下体认;还有的认为朱子对“理”理解的多元性导致了其思想的支离。

其实,所有这些指责都只是看到了朱子思想的某一方面而已。钱穆先生准确地指出:

朱子虽理气分言,但认为只是一体浑成,而非两体对立。此层最当深体,乃可无失朱子立言宗旨。朱子云:“天下未有无理之气,亦未有无气之理……理未尝离乎气。”

朱子论理气心性,都既有分说,即对其差别的细致辨析;更有合说,即强调它们“一体浑成”,强调“心性理,拈着一个则都贯穿”《朱子语类》,卷五,《性理二》。同样,对朱子来说心与理更不是完全隔绝的关系。把握朱子的这一运思方式,对于消除上述误解非常关键。

二、推尊曾点之胸次

朱子“曾点气象论”的第二个方面,是强调曾点得见天理流行后的胸次——朱子很自觉地区分了曾点的见处与其胸次间的不同。对于后者,朱子释之为“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

朱子论曾点的所见时,重点在理上,而论曾点的胸次时,重点则转到了心上。心为性情的展开之地,而理学工夫又只能在心上用力,因此心也自然就成了朱子所讨论的重点对象。在一定意义上,钱穆先生称“理学家中善言心者莫过于朱子”。也不为过。

我们知道,中国哲学史上本有强调“与物同体”或“与天地同流”的传统,而且其立论的基础与论证过程却大有不同。大致可以说,惠施的“范爱万物,天地一体”是基于逻辑的、辨说的;庄学和玄学的“同体”或“同流”,是基于“坐忘”、或者“冥迹”的产物——其最终所得是纯无之胸次;而僧肇的“然则玄道在于妙悟。妙悟在于即真,即真即有无齐观,齐观即彼己莫二。所以天地与我同根,万物与我一体”中。是言语道断,双遣双非的,更是以空为核心的。与此相反,儒学所说的心(性)通天地,无论是孟子、《易传》、《中庸》,乃至后来的《西铭》、程颢、陆象山王阳明等,基本都是通过“大其心”实现的,其所得终属道德胸次也是有之胸次。

《中庸》云:“天命之为性。”这是认为人之为人者来自“天命”——这也是人善端的来源。人以此所命者做为自己的本质本分,或者是人道所当为者,称之为性。因此,就这个作为天之命者和人之所本者的性来说,人是可以通天的,天人本来就是一本的。人只要尽其心知其性就可以知天,存其心养其性即可以事天,即可参天地之化育——在天地间找到自己的位置,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即可成德成圣,即可以博施济众,治国平天下。当然,儒学一贯认为圣只是人之为人者的充分实现而已,从来也不认为离人之外别有圣。这可以说是所有儒者天人一体说的逻辑起点。

在许多理学思想家看来,天人一体是天人之间的本然状态(而非只是一种主观感受,一种境界而已),但是大多数人受私欲的掩蔽,失却了这种状态,因此“与物同体”只能为圣人所独有,只能是仁者之胸次:

仁者浑然与物同体,义礼智信皆仁也。《二程遗书》,卷二上,《识仁篇》。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故博施济众乃圣之功用。同上,卷二上,《元丰己未,吕与叔东见二先生语》。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王守仁:《王文成公全书文录续编》,卷二十六,《大学问》,《四部丛刊》本,下同。

此胸次的现实出发点就是每个人不假考索、当下呈现的仁爱恻隐之心、不忍人之心,是此心中天赋之理的完满呈现:

思天下之民,匹夫匹妇有不被尧舜之泽者,若已推而内之沟中。《孟子·万章》,《四书五经》本。

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于吾身者乎?……视民之饥溺犹己之饥溺……每念斯民之陷溺,则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王文成公全书》,卷二,《答聂文尉·一》

此仁心是情感的,而非分析的;是客观的,而非逻辑的、推论的。它既包含个人突破小我后的从容、洒落、和乐之感,更多包含仁心发动下的悲天悯人、真诚坦恻之情,与誓要救民于水火的担当意识。用陈来先生的话说,就是“拯救意识”与“逍遥意识”的统一。否则,“与物同体”若完全流于“逍遥”,流于“丧我”,则会丧失儒家的属性在这一点上,朱子极不喜人以“万物同体”论仁,并对人一味宣扬此胸次持非常警惕的态度。相反,若儒者能时时以此胸次自警,不断提醒“与物同体”所必然包含的道德意识,就足以保证其儒者身份的自我认同,保证其不会流于佛老之独善其身,不会流于以个人超越为高。

另外还需指出,情在儒学中居于非常重要的地位,这是儒学与西方思想的一大不同点。大概可以说,儒学基本认为性情是一体的:情的发动体现为情,离开了情也就无所谓性。喜怒哀乐之情未发为性,仁义礼智之性发动为情;情之未发便是性,性之已发为情;心为变化感通之全体,其理为性,其用为情;未发不能无情,已发不能无性。具体到朱子,其中和之悟和核心是要追求情之动而中节的状态,而不主张根绝情。这虽是题外话,却有助于我们把握中国哲学的特色所在。

不过在理学内部,对天人一体还是有不同的看法,一种看法以为:

所以谓万物一体者,皆有此理,只为从那里来。《二程遗书》,卷二上。

故有道有理,天人一也,更不分别。同上。

此理在宇宙间,未尝有所隐遁,天地之所以为天地者,顺此理而无私焉耳。人与天地并立而为三极,安得自私而不顺此理哉?《象山先生全集》,卷十一。

此说以理为天人一体之根据,天人一体的进路则在于使人合天——具体的说,是要使人合于天理。与此相对,另一种看法则认为:

人心与天地一体,故上下与天地同流。《王文成公全书》,卷三,《传习录下》。

天地万物俱在我良知的发用流行中,何尝又有一物超于良知之外?同上。

这是典型的把外在世界意义化为我的世界之延伸的做法,认为此心(本心、良知)是天人一体的根据,天人一体的进路在于复其本心,人化自然。

朱子无疑是前一种说法的代表,而第二种说法的典型则是王阳明。天人一体说,也成为了朱子论胸次的理论基础。

回到本文,朱子之论胸次,有五个突出特点:其一,盛赞曾点之志,推其为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其二,强调其德性、理性与质实的一面,而力避其神秘的一面;其三,强调其合内外、兼物我的一面,而非单纯面向内心,诉诸单纯主观感受的一面;其四,强调其是切近的而非玄远的;其五,强调其是和乐的而非疏狂的。以下分别对其作出说明。

关于第一点。朱子继承程明道的说法,对曾点之志有突出的强调。他曾长期认为,若从志上说,则曾点“虽尧舜事业故所优为”,有尧舜气象。甚至在弟子们的多次质疑下,朱子仍然没有改变这一看法。上文已经指出,贵志是宋儒自认为度越汉唐诸儒之处。朱子多处强调:

学者须以立志为本……若不立志,终不得力(滕璘录)。《朱子语类》,卷一百一十八。

看今世学者病痛,皆在志不立……至如漆雕开、曾点皆有志。孔子在陈,思鲁之狂士,狂士何足思,盖取其有志(郑可学录)。同上。

大概说,志关乎着一个人的眼界之大小,胸襟之广阔。人以三尺之躯,凭什么和天地并立为三?朱子明言,这凭的是人能够自觉到天之所以与我者“元无少欠”;自觉到“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自觉到在究极的意义上,天人同此气,同此性,同此仁。此自觉者正在于人的志。由此,一个人若体会到“吾其体,吾其性,有我去承当之意”,就会自觉地去推事父之心以事天,就会自觉地去尽自己的分内责任。此承当二字也正在于志。志对于人培养胸次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

朱子认为,曾点之志有尧舜气象,表现在其志在使万物“各得其所”、“各遂其性”:

问:曾点言志如何是有尧舜气象?(朱子)曰:明道云:“万物各遂其性”,此一句正好看尧舜气象。且看莫(暮)春时物态舒畅如此,曾点情思又如此,便是各遂其性处。尧舜之心,亦只是要万物皆如此尔。孔子之志,欲得老者安之,少者怀之,朋友信之,亦是此意(周谟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