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庄心解(新编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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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庄子的无待之境

一、天地有大道至德

庄子是一位大彻大悟者,他修炼道术的终极目的是彻底的无所追求,他希望于人类的应是忘却一切附于身外之物,诸如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忘却一切窃据于身心之内的喜怒哀乐、贪嗔痴怨,舍弃一切仁义的桎梏、礼乐的束缚。既没有福,胡云乎祸;既不见祸,又何来福?庄子告诉人们“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识”、“小识伤德,小行伤道”(《庄子·缮性》)。大道至德,必然伴着真识伟行,这真识伟行不是治国平天下,不是包举宇内,并吞八荒,而是无所待的宁寂坐忘,而是“动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庄子·庚桑楚》)的状态。

无待,宇宙之大,日月之明,星辰之众,皆顺其自然;天体的运行、万物的化育亦皆随其大化。无待,一切都无所依恃,无所追逐,无所期求。天地的大美,无须言说;四时的代序,毋庸议论;万物生灭,何须置喙。古来圣贤的本分是认识天地的大美,万物的至理,无为而治,不应枉加意志于造化(《庄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

无待,一切都不属于你,包括你的身体形骸,你的生命、你的子孙。生死是件大事,然而在庄子看来,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生命勃然而起,又悄焉而亡,生不足恋,死不足悲。死,反倒是大解脱(《庄子·知北游》:“解其天弢,堕其天”)。这些都无须去哀叹、悲悯,不如塞耳不听,任其自然,不用辩说。

庄子所谓的大道至德,乃是达到一种无所不容的和谐,庄子之徒借用儒家之辞称为“仁”;达到无所不适的顺应,庄子之徒借用儒家之辞称为“义”。这儿的仁义,全然和儒家的仁义有着本质的不同,儒家凭仁义以别善恶,而视善恶齐一的庄子,则讲仁义只是和谐与顺应。庄子认为天下之所以大乱,便是对仁、义、忠、乐、礼的偏执,这是自黄帝、尧舜以降带给人间的灾难。

庄子心目中的伟岸巨大的宗师、有情有信的宗师、无为无形的宗师便是自然,便是道,那是无待的自在之物,是前文提到的“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庄子·大宗师》)的不可名状的宇宙本体或法则本根,对于它的体悟便是修炼庄子之学的内容。

二、修炼的境界:“撄宁”、“坐忘”

什么是庄子的修炼养身之道呢?曰清纯、曰宁寂、曰浑一、曰以恬养智、曰以智养恬、曰虚空、曰无为。庄子所谓的真人、至人,都能达到完全清纯而无渣滓的心境,静寂持守而无所作为的胸怀,精神与宇宙本体浑然为一,这时就能排除世俗尘嚣的干扰,以恬静调养心智,而此心智不是人类的机巧,因此这与宇宙同体的心智又反过来调养恬静的襟抱。“一心定而王天下”,指不为外物所动的心灵,反可以囊括天地万物。这样以虚静而推于天地、通于万物的境界,庄子称之为“天乐”,这是至博至大的、彻里彻外的解脱。庄子道术的修炼,实在是很难论及其方法与步骤的,在《庄子》书中,也只能“以卮言为曼衍”来描述、来形象。

在《庄子·大宗师》中通过南伯子葵向女偊问道,女偊创造了“撄宁”一词来说明修炼的极致。南伯子葵问女偊,你为何如此高寿而又容如孩提呢?女偊说:“我得道了。”女偊告诉他:道是不可以学的,然而你只须宁寂持守,三天之后便可以遗忘天下,七天之后可以遗忘万物,九天之后便可以遗忘自己。当你遗忘了自己(当然包括了生之欢乐、死之悲哀和一切欲求)时,那你就会看到初上的朝暾,清新光亮,你便进入了无所待的境界,既无所待,你就超越了时空、超越了生死,这就是“撄宁”之境。《庄子·庚桑楚》中曾提及这“撄”字:“不以人物利害相撄”,作扰缠、干扰讲,“撄宁”的意思是安抚烦乱和不安以达到彻底宁寂。

女偊又提出了几个假拟人,来说明得道的过程。他们其中有玄冥(虚寂幽远)、参寥(高远寂寥)和疑始(迷惘太初),这道的虚拟人物不正藏于无端之纪、游于无何有之乡吗?然而,无端之纪,无何有之乡,本是无形无为的同义词,你又如何到达呢?果真女偊的方法是惟一的吗?庄子书的恣纵不傥之词,你是不可以过执听信的,他忽而又说,其实真正的修炼甚至不必有这些过程,“夫水之于汋(涌出)也,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

(《庄子·田子方》)显然,庄子决不是那种陷于我执而不可自拔的邪教的提倡人,他需要的是人人在宁寂清纯中与天地大道的邂逅合一。后世之修炼庄学者,也许就是陶潜之俦“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的隐者,就像《庄子·则阳》篇中的市南宜僚一样:“其声销,其志无穷;其口虽言,其心未尝言。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沈者也。”这“陆沈者”便是在世俗中隐遁的高士。一个能做到“撄宁”的人,富贵与贫贱都不能使之心动,一切都是自然所予,暂时寄寓于你,外物之来不必阻止,外物之去亦不可挡拦,所以富贵不致骄纵,贫贱不致沉沦,同样会感到快乐,而谈不上忧愁。(《庄子·缮性》:“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

庄子再进一步阐述“道”,便是无言之教了。或者说,悟道者根本无法阐述、不须阐述,不阐述的阐述,则是庄子布道的极致。“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真正为道的人必须削尽虚华伪饰,削尽之后再削尽,才能达致无为的境界,前文提到的“为道者日损”即是。

现在,我们可以很透彻地了解庄子之学的修炼,乃是心灵升华的过程,能彻底地悟到世间所有事物的齐一,无论富贵与贫贱,腐朽与神奇,乃至于生和死都无所区别,那你就真正游心于宇宙之初、万物之始,那就达到了心灵的真正宁寂,像初生的婴儿那样清纯而质朴。

庄子借重言以发挥他的玄冥之论,同时提出了“坐忘”的修炼之术。颜回对孔子说,我忘却仁义、礼乐了,孔子以为还不够,过几天颜回讲,我“坐忘”了。孔子问什么叫“坐忘”?颜回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智,同于大道,此谓‘坐忘’”。那就是颜回真正超脱于人间世俗的一切,骨肉之躯已然毁坏,眼不复明,耳不复聪,形销骨立,摒除智慧,回归到宇宙万物的本初,这“坐忘”二字和禅宗的“顿悟”,可谓如出一辙。

我们现在大体可概言庄子之学修炼的全部内容:

由“坐忘”宇宙人世的一切,而达于“无待”之境,在清纯宁寂之中回归宇宙的本初,削尽虚华伪饰,以“撄宁”的怀抱,邂逅大宗师—自然,而且和它溶而为一,这时的“心如死灰”乃是一片和谐冲融的“天乐”,这是一种无法言说的、一见诸文字即入我执的境界,有这样的境界,那就庶几不愧庄子所说的至人、化人、真人了。

归根结蒂,庄子重视的是生命本身(不是畏生怖死的重视),重视生命的自然随化,重视它能真正解脱倒悬之苦。它把生命比作“隋侯之珠”,而把一切的身外之物,譬如高官厚禄,视为微不足道的燕雀。不值得以生命这无价之宝去追逐一文不值的东西:“今世俗之君子,多危身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以隋侯之珠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是何也?则其所用者重而所要者轻也。夫生者,岂特隋侯之重哉!”(《庄子·让王》)

庄子是重视生命的,问题是如何重视。他重视的是回归自然的生命,不为外物所拘的生命,这样的生命,岂是隋侯之珠可以比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