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帝国往事:国史经典选读(大学国学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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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司马迁发愤修史

(西汉)司马迁

【导读】

本文选自《史记》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

周公姬旦家族受封于鲁,周王室将祭司、史官等王室官员赐予鲁国,以为褒奖。春秋之世,宗法秩序和封国政治日渐崩坏,王室仅仅维持“共主”名义。但就身份而言,各国诸侯的史官依旧是周王室官员, 与诸侯保持对等的独立地位。此外,在周宗法政治之中,官职往往由贵族家族世袭继承,史官之官位亦不例外。诸侯和贵族的反叛渐渐瓦解了宗法政治,可是史官制度平时并不见重于争权夺利的政治,故而幸运地在内乱之中得以保全。

春秋时期各诸侯国的史官,犹如在内乱之中坚持古典宗法秩序的孤岛。史官既然为周王室官员,在情感上自然亲近王室,厌恶飞扬跋扈的诸侯和贵族。这种态度使其超然于诸侯国内部的政治纠纷,并且在撰写历史时,留下了保守、固执却相当可信的记载。

春秋中期,齐国权臣崔杼专擅国政,拥立齐庄公。齐庄公后来迷恋崔杼的妻子,并与之私通。崔杼得知后,恼羞成怒。他迫使妻子将齐庄公诱入家中,庄公中计,被崔杼布置的伏兵杀死。齐国太史就此事写道:“崔杼弑其君”,这位固执的太史遂被崔杼处死。太史的弟弟接替了太史官位,照旧直书其事,同样遇害。但是太史的第二位弟弟继承官位后,依然坚持如实记载。崔杼对此无可奈何,唯有听之任之。

历史超然于政治,本是一种宗法政治的残余。经过战国、秦代的变革,君主专制对宗法政治的胜利早已毋庸置疑。但晚至汉代,古代史官制度的遗产依然可见。司马迁继承了父亲司马谈的太史令官位,以及编撰古代和当代历史的理想。司马迁借此完成的《史记》,可谓周秦历史撰述的余音。从此以后,朝廷发现这种宗法秩序的残余是君主专制政治的一个伤口,朝廷自此渐渐对编撰官方历史有了兴趣。

迁生龙门,耕牧河山之阳[龙门:在今陕西韩城县北五十里。河山之阳:黄河以北,龙门山以南。]。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乡射:古代的射礼。邹:今山东邹县,县内有峄山。];厄困蕃、薛、彭城,过梁、楚以归。于是迁仕为郎中,奉使西征巴、蜀以南,南略邛、笮、昆明,还报命。

是岁天子始建汉家之封[汉家之封:指汉武帝于公元前110年行封禅典礼。],而太史公留滞周南,不得与从事,故发愤且卒。而子迁适使反,见父于河洛之间。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 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予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召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太王:古公亶父,周文王之祖。王季:周文王之父。公刘:周的始祖。后稷:公刘的曾祖,相传为尧的稷官。]。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获麟:相传鲁哀公十四年,猎获一只麒麟,孔子绝笔不再写《春秋》。],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予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

卒三岁而迁为太史令,.史记石室金匮之书[缀集。石室金匮:国家收藏图书档案的处所。]。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建于明堂,诸神受纪[天历始改:汉初沿用秦历,至此改用夏历。明堂:古代帝王宣明政教的地方,武帝也建明堂,宣布新历法。诸神受纪:颁布历法,意味着所有神道都有了祭祀时间,受到祭祀。]。

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

上大夫壶遂曰:“昔孔子何为作《春秋》哉?”太史公曰: “余闻董生曰:‘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以达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载之空言,不如见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人事:人世间的各种事情。纪:秩序。],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 王道之大者也。《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 《礼》经纪人伦,故长于行;《书》记先王之事,故长于政;《诗》记山川溪谷禽兽草木牝牡雌雄,故长于风; 《乐》乐所以立,故长于和; 《春秋》辩是非,故长于治人。是故《礼》以节人, 《乐》以发和, 《书》以道事, 《诗》以达意, 《易》以道化, 《春秋》以道义。拨乱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春秋》文成数万,其指数千[文成数万,其指数千:意谓《春秋》文字有数万,义例有数千。]。万物之散聚皆在《春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胜数。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故《易》曰‘失之毫厘,差以千里’。故曰‘臣弑君,子弑父,非一旦一夕之故也,其渐久矣’。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前有谗而弗见,后有贼而不知。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守经事而不知其宜,遭变事而不知其权。为人君父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蒙首恶之名。为人臣子而不通于《春秋》之义者,必陷篡弑之诛,死罪之名。其实皆以为善,为之不知其义,被之空言不敢辞[“其实”至此:意谓他们的本心都以为是件好事,但是由于不知道如何去做,以致不能避免舆论的指责。]。夫不通礼义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君不君则犯[犯:侵犯,指为君者被臣下侵犯。],臣不臣则诛,父不父则无道,子不子则不孝。此四行者,天下之大过也。以天下之大过予之,则受而弗敢辞。故《春秋》者,礼义之大宗也。夫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为用者易见,而礼之所为禁者难知。”

壶遂曰:“孔子之时,上无明君,下不得任用,故作《春秋》,垂空文以断礼义,当一王之法[“垂空文”至此:意谓流传下空洞的说教用来裁断礼义,把它当成一种王法。]。今夫子上遇明天子, 下得守职,万事既具,咸各序其宜,夫子所论,欲以何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余闻之先人曰:‘伏羲至纯厚[伏羲:传说中的三皇之一。],作《易·八卦》。尧舜之盛, 《尚书》载之,礼乐作焉。汤武之隆,诗人歌之。《春秋》采善贬恶,推三代之德, 褒周室,非独刺讥而已也。’汉兴已来,至明天子,获符瑞, 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 “受命于”至此:意谓受命于天,德泽流布,无所止界。穆清:指上天。罔极:无止境。],海外殊俗,重译款塞[ “海外”至此:意谓海外不同风俗习惯的国家,通过几次翻译,前来叩关求见。],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余所谓述故事,整齐其世传,非所谓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 谬矣。”

于是论次其文。七年而太史公遭李陵之祸,幽于累绁[累绁:拘系犯人的绳索,此处指监狱。]。乃喟然而叹曰:“是余之罪也夫! 是余之罪也夫! 身毁不用矣[身毁不用矣:司马迁为写史记,忍辱受腐刑,故有此言。]。”退而深惟曰:“夫《诗》、《书》隐约者[深惟:深思。隐约:意义隐微,文字简约。],欲遂其志之思也。……”于是卒述陶唐以来,至于麟止[麟止:汉武帝曾获得白麟, 《史记》仿《春秋》,上起黄帝, 止于获麟。],自黄帝始。

【延伸阅读】

《报任安书》及任安

任安,字少卿,西汉荥阳人。年少家贫,为大将军卫青门客。后来得到卫青的荐举,被选为郎中,迁为益州刺史。朝中发生巫蛊案时,武帝的宠臣江充借机诬陷太子刘据。刘据被迫发兵反抗,诛杀江充等人。武帝得知太子起兵后,命令丞相率军镇压。太子假托诏书赦免囚徒,宣布武帝病危,奸臣作乱,自己奉命讨伐。两军在长安交战数日,死数万人。太子战败逃亡,在河南自杀。太子生母卫皇后受此牵连,自杀。

太子起兵时,任安是京城禁卫军将领。他接到了太子命其发兵的命令,但是按兵不动。叛乱平息后,武帝认为任安“坐观成败”, “怀诈, 有不忠之心”,论罪腰斩。任安入狱后,写信向时任武帝近侍官的司马迁求助,请他搭救自己。直到任安临刑前,司马迁才写了《报任安书》回复。《报任安书》虽是回信,却是司马迁的言志之作。

司马迁在信首提及自己先前为李陵说情,因此获罪于武帝。其时司马迁必须在死刑和腐刑之间两者择一,他选择了后者,保全了生命但是遭受了奇耻大辱。司马迁自述宁愿舍生取义而死,但遭此横祸时, 《史记》已经开始写作,尚未完稿。因为耻于默默无闻而死,司马迁选择忍辱含垢,苟且偷生。自己忍受耻辱完成《史记》后,要将其藏之于名山,传给同道中人,流传于世间,从而补偿自己前番所受的侮辱。不难发现,《报任安书》与《史记》中司马迁的自述前后相洽,但是前者的情绪更加激愤,也更加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