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帝国往事:国史经典选读(大学国学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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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革 命

【导读】

本文选自《清实录》之《宣统政纪》。

武昌起义爆发时,清皇室并不认为这是帝国统治终结的前兆。半个多世纪前,武昌就曾经陷于反对朝廷的太平军之手;十余年前,北京也被列强的联军占领过,朝廷被迫流亡偏僻的内地。但恰恰是这些生死攸关的考验,证明帝国的统治并非徒有虚名。在太平军的全盛时期,帝国军队一败再败,王朝危在旦夕。结果起于田野的地方官绅组织了团练, 不仅保卫了自己的家园,最后还独力镇压了叛乱。庚子年间混乱之后, 流亡的朝廷返回京城,恢复了对全国的统治,并且在最后十年中大刀阔斧地试行新政。尽管这十年间对王朝的抱怨、抗议一直不绝于耳,但舆论并不同情激进的革命党。绝望的革命党在广州发动孤注一掷的起义, 结果无人响应,很快以失败告终。

但武昌起义后的事态进展令人瞠目结舌,起义新军将政权移交给高级军官和地方官绅,支持后者成立新政府。分享利益的地方官绅努力促使政局变革,以求在新政治秩序中获得一席之地。各省的军人、官绅继起效仿,革命逐渐演变成官绅主动发起的政治利益清算。类似的利益清算逐渐自各省蔓延到朝廷,内阁中最有权势的大臣袁世凯向皇室提出退位的建议。这既是南方激进革命党人的要求,也符合袁世凯自己的政治利益。皇室无可奈何,只好接受退位条件,颁布退位诏书。

坚持理想主义的革命党人感到不满,他们无法将革命理解成一次利益均沾的清算。但追本溯源,这种抱怨其实有失公允。革命原本不会在1911年发生,后来积极促使民国成立的人们,对帝国并无仇恨,对共和也不钟情。在朝廷与其利益并不冲突时,他们更安于旧有的政治秩序。但是皇族内阁让汉族官僚大权旁落,立宪运动激起了地方官绅政治参与的愿望,却未能使之如愿。在革命党暴动、新军起义的氛围中,中枢大臣与地方上最具权势的集团抛弃了皇室,努力追求自己的利益。在帝制仓促结束后,他们开始尝试以共和政治作为前者的替代物 。

前因民军起事,各省响应[民军起事,各省响应:1911年10月,武昌新军起义。一月之内,鄂、湘、陕、赣、晋、滇、浙、苏、贵、皖、桂、闽、粤诸省以及上海,相继起义或者独立,脱离清朝廷统治],九夏沸腾,生灵涂炭,特命袁世凯遣员与民军代表讨论大局,议开国会,公决政体。两月以来,尚无确当办法,南北暌隔,彼此相持,商辍于涂,士露于野。徒以国体一日不决,故民生一日不安。今全国人民心理,多倾向共和,南中各省,既倡义于前,北方将领,亦主张于后[“北方将领”至此:1912年初,北洋军高级将领从与革命军交战的前线发回电报,要求速定共和政体,以统一南北],人心所向,天命可知。予亦何忍因一姓之尊荣,拂兆民之好恶。是用外观大势,内审舆情,特率皇帝将统治权公诸全国,定为立宪共和国体,近慰海内厌乱望治之心,远协古圣天下为公之义。袁世凯前经资政院选为总理大臣,当兹新旧代谢之际,宜为南北统一之方,即由袁世凯以全权组织临时共和政府,与民军协商统一办法。总期人民安堵,海宇安,仍合满、蒙、汉、回、藏五族完全领土为一大中华民国,予与皇帝得以退处安闲,优游岁月,长受国民之优礼,亲见郅治之告成,岂不懿欤。……

古之君天下者,重在保全民命,不忍以养人者害人。现将新定国体,无非欲先弭大乱,期保安。若拂逆多数之民心, 重启无穷之战祸,则大局决裂,残杀相寻,必演成种族之惨痛。将至九庙震惊,兆民荼毒,后祸何忍复言。两害相形,惟取其轻。此正朝廷审时观变,痌瘝吾民之苦衷。凡尔京外臣民,务当善体此意,为全局熟权利害,勿得挟虚?之意气,逞偏激之空言,致国与民两受其祸。著民政部、步军统领姜桂题、冯国璋等严密防范,剀切开导。俾皆晓然于朝廷应天顺人、大公无私之意。至国家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内列阁、府、部、院,外建督、抚、司、道,所以康保群黎,非为一人一家而设。尔京外大小各官,均宜慨念时艰,慎供职守。应即责成各长官敦切诫劝,勿旷厥官,用副予夙昔爱抚庶民之至意。……

前以大局阽危,兆民困苦,特饬内阁与民军商酌优待皇室各条件,以期和平解决。兹据覆奏,民军所开优礼条件,于宗庙、陵寝永远奉祀,先皇陵制如旧妥修各节,均已一律担承。皇帝但卸政权,不废尊号。并议定优待皇室八条[优待皇室八条:一、清帝尊号仍存不废,中华民国待以各外国君主之礼;二、清帝岁用四百万两由民国政府拨发;三、清帝暂居宫禁,日后移居颐和园,侍卫人等照常留用;四、清帝宗庙陵寝永远奉祀,民国政府酌设立卫兵保护;五、光绪陵寝如制妥修,民国政府支付实用经费;六、宫内各执事人员可照常留用,唯不得再招阉人;七、清帝私产由民国政府特别保护;八、原禁卫军归民国陆军部编制,额数、俸饷仍如其旧。],待遇皇族四条[待遇皇族四条:一、王公世爵概仍其旧;二、皇族具有与国民同等的权利;三、皇族私产一体保护;四、皇族免服兵役之义务。],待遇满、蒙、回、藏七条[待遇满、蒙、回、藏七条:一、与汉人平等;二、保护其私有财产;三、王公世爵概仍其旧;四、民国政府为生活过于艰难的王公代筹生计;五、先筹八旗生计,在未筹定前,其俸饷仍旧支放;六、从前营业、居住等限制一律蠲除,各州县听其自由入籍;七、听其自由信仰原有宗教。]。览奏尚为周至。特行宣示皇族暨满、蒙、回、藏人等,此后务当化除畛域,共保治安,重睹世界之升平,胥享共和之幸福,予有厚望焉。

【延伸阅读】

“革命”的来龙去脉

先秦文献中记录了早期诸部落掳掠、征伐和兼并的史诗,其中蕴涵着后来难以想象的残酷。源于血缘联系的部落、氏族既是人类社会赖以维系的天然集团,也是历史上最早的政治、军事组织。在部落战争中, 胜者对败者斩尽杀绝,一并株连存在血缘联系的部落。战败的部落总是难免灭顶之灾,贵族被杀戮,平民被掠为奴隶。这一时期胜利者的政治宣言被记录在《易经》里:“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义大矣!”

自此以后,“革命”成为中国政治神话中的原生话语,后来又沉淀为政治思维中最深层的记忆。帝制时期的“革命”是以武力推翻前朝, 实施改朝换代。“革命”后新王族对旧王族的杀戮、灭绝,其实是早期部落兼并战争的延续。但是在氏族社会解体后,灭绝较少的家族就可以保证一劳永逸的胜利。

中国古代政治思潮,一直难以解释最高统治权的起源,为弥补这一缺憾,唯有承认“革命”不仅是武力征伐,还意味着天命眷顾和民心向背。但这种陈述其实是同义反复,即以结果的胜利证明过程的正义。在君主专制时期,“革命”一直是最堂皇但又最遭禁忌的问题,论者往往语焉不详。西汉景帝时,儒生辕固生与黄生争论“汤武革命”发生分歧,汉景帝无奈之下,不得不禁止讨论这种敏感而危险的问题。后来的士人同样缺乏判别能力,唯有在“革命”的前提和结果之间反复追问。但是他们都意识到“革命”是关乎帝位竞争的危险事业,凡染指者必无法全身而退。故而在帝制时期, “革命”仅仅保留在晦暗不明的古代文献以及少数密谋者的心中。

近代以来,谙熟汉学的日本学者以“革命”译介西语“revolution” 一词,强调渐进的变革和改良,而略去其中的暴虐之意。早年游日的社会活动家、留学生多有意于更新国内政治,对新意盎然的“革命”多有钟情。他们将“革命”输入中国时,最初也坚持西方政治改良的路径。但西来的“革命”输入中国后,却直接唤醒了本土政治神话中的古老记忆。自此以后,这既现代又传统的“革命”,往复编织着帝制后的中国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