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华国学经典读本: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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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正论第十八(3)

尧和舜,是全天下最擅长教育人感动人的了,他们面南而坐治天下,全部的百姓无不惊恐敬畏,顺从服从,以至于被感化而依靠着他们。不过只有尧的儿子丹朱、舜的弟弟象,却不能被感化。但这并非尧、舜的过错,而是丹朱和象的过错。尧、舜是世间的英杰,丹朱和象是世间的怪物,时代的庸人。如今,那些庸俗理论家们不指责丹朱和象却非议尧、舜,岂不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吗?此等讲法真的是奇谈怪论。羿和逢蒙,是天下最擅长射箭的人,不过他们不能用别扭的弓和弯曲的箭去射中微小的目标;王良、造父,是天下最擅长驾车的人,但要是给他们瘸腿马和坏车子照样到不了远方的目的地;尧、舜是天下最擅长教育人感化人的了,但他们正像善射和善驭的人那般,不能使怪僻鄙陋的人转化。哪个社会没有怪僻的人?哪个时代没有鄙陋的人?能够说,自从太皞氏、燧人氏以来,没有什么时代没有这类人。故而那些理论家们糊涂,随着他们学习的人就要受毒害,只有非难他们,才可发现希望。《诗经》上说:“百姓的罪孽和灾难,并非从上天降下来;面前唠叨背后恨,主要是人在作祟。”讲的便是这个道理。

那些庸俗的理论家们讲:“远古时代的葬礼注重节俭,棺材板不过三寸厚,衣服不过三套,被子不过三条,埋在地里不堆坟丘而不妨碍种地,故而不会被盗挖。如今的社会很混乱,葬礼奢侈,用珠宝来装饰棺材,故而才会引来盗墓贼的盗挖。”讲这话的人,还没弄懂治国之道,故而对有没有盗墓贼的缘由也不知道。

大凡人们去偷窃,必定是有缘由的,不是为了让自己不够用的东西齐备,便是为了让自己绰绰有余的东西更富余。圣王们养育民众,让他们个个富有宽裕而又知足;不让他们有过分多余的财物,也不能超过礼制规定的准则。故而,窃贼不偷窃,强盗不抢劫、不杀人;猪狗不会吃粮食,农夫商人都把财物给别人;习俗是这样的美好,男男女女不在路上相会,而民众都以拾别人丢的东西为羞耻。故而孔子说:“世间有道,从盗贼的变化最先看得出啊!”如此死者即使珠玉满身,棺材里充满了色彩美丽的丝织品,棺椁上涂满了黄金,上头用朱砂、铜金涂饰,用犀角象牙做树,用琅玕、龙兹、华觐做果实,人也不会去挖墓的。这由于什么呢?由于人求利的诡诈之心不那么急切了,而以违反礼义为耻。

现在社会混乱,与古代相反。君主不依赖法度役使百姓,臣民也不照法度去办事,有才智的人不能去为国效力,有才能的人没机会当官去为百姓服务,有德行的人没有机会使唤人。这样啊,君主错失农时,百姓丧失地利,人人失和,不能同心协力。故而,百事俱废,财物紧缺,祸乱也就出现了。天子诸侯们身处上位只忧虑财物的短缺,民众则在下面风餐露宿,不得安宁;桀、纣这类的暴君就蜂拥而至,占领各国的君位,盗贼这时期也就开始群起而动,一直危及到他们的君主了。禽兽般横行、虎狼般贪婪,发生了把大人做成肉干把婴儿做成烤肉当作美味的情况。此种情形之下,又如何能指责盗墓人盗掘死人的坟墓、撬开死人的嘴巴来获得利益的行为呢?在此种情形之下,就算是赤身裸体被埋葬的死人,也会招来盗墓者的攻击,这如何能埋葬呢?他们会把死人的肉吃掉,啃干死人的骨头。故而,“远古时代节俭的葬礼,不会招致盗墓者的挖掘;混乱的当今奢侈的葬礼,很难躲避盗挖”,之所以如此说,是邪恶的人被谬论迷住了,反过来又用它来欺骗那些没有头脑的人进而谋害他们,从中获利是他们的目的,这就能够看作是最大的邪恶了。古书上说:“让他人陷入危难来获得自己的安全,让他人遭到迫害来保全自己的好处。”讲的正是此种人。

【原文】

子宋子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人皆以见侮为辱,故斗也;知见侮之为不辱,则不斗矣。”

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不恶侮乎?”曰:“恶而不辱也。”

曰:“若是,则必不得所求焉。凡人之斗也,必以其恶之为说,非以其辱之为故也。今俳优、侏儒、狎徒詈侮而不斗者,是岂钜知见侮之为不辱哉?然而不斗者,不恶故也。今人或入其央渎,窃其猪彘,则援剑戟而逐之,不避死伤,是岂以丧猪为辱也哉?然而不惮斗者,恶之故也。虽以见侮为辱也,不恶则不斗;虽知见侮为不辱,恶之则必斗。然则斗与不斗邪,亡于辱之与不辱也,乃在于恶之与不恶也。夫今子宋子不能解人之恶侮,而务说人以勿辱也,岂不过甚矣哉?金舌弊口,犹将无益也。不知其无益,则不知;知其无益也,直以欺人,则不仁。不仁不知。辱莫大焉。将以为有益于人耶?则与①无益于人也,则得大辱而退耳!说莫病是矣。”

子宋子曰:“见侮不辱。”

应之曰:“凡议,必先立隆正,然后可也。无隆正则是非不分而辨讼不决,故所闻曰:‘天下之大隆,是非之封界,分职名象之所起,王制是也。’故凡言议期命是非以圣王为师。而圣王之分,荣辱是也。是有两端矣。有义荣者,有势辱者;有义辱者,有势辱者。志意修,德行厚,知虑明,是荣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谓义荣。爵列尊,贡禄厚,形势胜,上为天子诸侯,下为卿相士大夫,是荣之从外至者也,夫是之谓势荣。流淫污僈,犯分乱理,骄暴贪利,是辱之由中出者也,夫是之谓义辱。詈侮捽②搏,捶笞膑脚,斩断枯磔,藉靡后缚,是辱之由外至者也,夫是之谓势辱。是荣辱之两端也。故君子可以有势辱,而不可以有义辱;小人可以有势荣,而不可以有义荣。有势辱无害为尧,有势荣无害为桀。义荣势荣,唯君子然后兼有之;义辱势辱,唯小人然后兼有之。是荣辱之分也。圣王以为法,士大夫为道,官人以为守,百姓以为成俗,万世不能易也。

“今子宋子则不然,独诎容为己,虑一朝而改之,说必不行矣。譬之,是犹以涂塞江海也,以焦侥而戴太山也,蹎跌碎折不待顷矣。二三子之善于子宋子者,殆不若止之,将恐得伤其体也。”

子宋子曰:“人之情,欲寡,而皆以己之情为欲多,是过也。”故率其群徒,辨其谈说,明其譬称,将使人知情之欲寡也。

应之曰:“然则亦以人之情为目不欲綦色,耳不欲綦声,口不欲綦味,鼻不欲綦臭,形不欲綦佚?此五綦者,亦以人之情为不欲乎?”

曰:“人之情,欲是已。”

曰:“若是,则说必不行矣。以人之情为欲此五綦者而不欲多,譬之是犹以人之情为欲富贵而不欲货也,好美而恶西施也。古之人为之不然。以人之情为欲多而不欲寡,故赏以富厚,而罚以杀损也,是百王之所同也。故上贤禄天下,次贤禄一国,下贤禄田邑,愿悫之民完衣食。今子宋子以是之情为欲寡而不欲多也,然则先王以人之所不欲者赏而以人之所欲者罚邪?乱莫大焉。今子宋子严然而好说,聚人徒,立师学,成文曲,然而说不免于以至治为至乱也,岂不过甚矣哉?”

[注释]

①与:通“举”,全部。②捽(zuó):揪住。

[译文]

宋钘讲道:“晓得被人侮辱而不觉得耻辱,就能让人们不争斗。每个人都晓得受到欺侮是耻辱,故而相互间争斗不休;晓得受到欺侮并不是耻辱的道理,就不会有争斗了。”

请问:“照如此说来,是觉得不憎恶被欺侮是人之常情呢?”他说:“憎恶但并不认为是耻辱。”

答道:“要是是这样,宋子的目的肯定是达不到了。大凡人之间出现争斗,必定是出于憎恶,而不是由于受到侮辱。如今那些唱戏的优伶、滑稽演员、没轻没重开玩笑的人,他们互相笑骂侮辱而并不互相争斗起来,他们哪里是由于懂什么受到侮辱而不觉得耻辱的道理呢?他们不争斗,是由于他们不讨厌对方的侮辱。如今要是有人进了你家猪圈,偷了你的猪,你必定会操起剑戟追赶窃贼,置死伤于不顾。可这哪是由于你把丢猪看为耻辱呢?可你依然不怕争斗,那是由于憎恨小偷啊。故而,就算把受到侮辱看成耻辱,要是不憎恨,就依然不会争斗,就算你懂得了受到侮辱不感觉耻辱的道理,但要是憎恨,还必定会争斗。如此看来,争斗不争斗,不在于是否觉得耻辱,而在于是否有憎恨。如今宋先生不能消除人们受到侮辱的憎恨,却努力劝人说:别把受到侮辱当作耻辱。这岂不是大错特错了吗?就算能言善辩的铁嘴鸭把嘴皮磨破地讲这道理,或许还是于事无补,没什么意义。不知道这种说教毫无裨益,那是不明智;清楚毫无裨益却故意要用它来骗人,那便是不仁爱。既不仁爱又不明智,这是最大的耻辱了吧!宋先生觉得自己的理论有益于人,实际上却对人无所裨益,只落得个大红脸儿而自己收场!天底下或许没有比这更糟的理论了吧!”

宋钘说:“被侮辱而不觉得耻辱。”

答复他说:“但凡议论,必定要树立一个最高的准则才行,没有一个最高准则,那么对错就不能区分而争辩也无法解决。我过去听到的话说:‘天下最大最高的准则,判断对错的界线,分掌职务、名物制度的起源,便是古代圣王的制度。’故而,但凡发言立论或约定事物的名称,它们的对错标准都要以圣王当作榜样;而圣王的道德准则,是看重光荣耻辱的。光荣、耻辱各有两个方面,有道义方面的光荣,有势位方面的光荣,有道义方面的耻辱,有势位方面的耻辱。志向美好,道德淳厚,智虑精明,这是从内心产生出来的光荣,这称为道义方面的光荣。爵位尊贵,贡品俸禄优厚,权势位置优越,高一点的做了天子诸侯,低一点的做了卿相士大夫,这是从外部获得的光荣,这称为势位方面的光荣。行动放荡、丑恶,违犯道义,扰乱伦理,骄横凶暴,唯利是图,这是从内心产生出来的耻辱,这称为道义方面的耻辱。受人责骂侮辱,被揪住头发挨打,受杖刑被鞭打,受膑刑被剔去膝盖骨,被砍头断手,五马分尸并弃市,被五花大绑,被反绑吊起,这是从外部获得的耻辱,这称为势位方面的耻辱。这些便是光荣耻辱的两个方面。故而君子能够有势位方面的耻辱而不能够有道义方面的耻辱,小人能够有势位方面的光荣却不能够有道义方面的光荣。有势位方面的耻辱不影响他成为尧,有势位方面的光荣不影响他成为桀。道义方面的光荣、势位方面的光荣,只有君子才能一起获得它们;道义方面的耻辱、势位方面的耻辱,只有小人才会一起占有它们。这便是光荣和耻辱方面的道理。圣王把它当作法度,士大夫把它当作原则,普通官吏把它当作准则,老百姓依据它形成习俗,这是千秋万代也不会更改的。

“如今宋先生却并非如此,他自己用委曲容忍来整饬自己,想一个早晨更改历来的道德原则,他的学说必定行不通。打个比方,这就如同是用捏成团的泥巴去填塞江海,让三尺长的矮人去驮泰山,马上就会跌倒在地,粉身碎骨了。诸位中与宋先生相好的,还不如去制止他,否则以后恐怕会影响自己的身体。”

宋钘说道:“人的本性是贪图很少的东西,但现在人们都觉得自己的本性是去要尽可能多的东西,这是错误的。”因此他带着他的弟子们,把他的言论讲得头头是道,把他的比喻讲得精辟深入,目的便是让人们都晓得人的本性是贪图很少的东西。

答复说:“这便是说,宋先生觉得人的本性就应当是,眼睛没有兴趣去看最美丽的颜色,耳朵没有兴趣去听最动听的乐曲,嘴巴没有兴趣去吃最美味的菜肴,鼻子没有兴趣去闻最好的气味,身体没有兴趣去追求最大的安逸吗?这里讲的五种极好的享受,人对它们全都没有兴趣的吗?”

他说:“本性当中,人都是希望这些享受的。”

答复说:“此等的话,前后说法就有矛盾之处了。认可人的本性是想要这五种极好的享受又没有兴趣索取很多,能够这样来说,一方面认为人的本性是想要荣华富贵的,但另一方面又对钱财、美色没有兴趣,就连西施都很憎恶。古时候的人做事并非如此。在他们看来,人的本性是想要多而不是少,故而才产生了用增加财物来作为奖赏,用减少财物来作为惩罚的做法,历代君王都是这样。故而最为优秀的贤士以天下的税收当作自己的俸禄,低一级的贤士以一国的税收当作自己的俸禄,下等的贤士以封地内的税收当作自己的俸禄,忠实的百姓要的是保全自己的吃穿。要是说宋先生所认为的古代人的本性也是想要少而非多的看法成立,这样古代的君王不就是用人们不想要的东西来当作奖赏,用人们想要的东西来当作处罚吗?这应当算是最大的混乱了。宋先生如今执着地坚信自己的看法,广收门徒,组织师生建立教学关系,著书成文,但他的学说真的是在把治世中最好的情况当作是最荒谬的事情,这难道不是犯了很大的错误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