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华国学经典读本: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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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仲尼第七

[原文]

仲尼之门人,五尺之竖子,言羞称乎五伯,是何也?曰:然!彼诚可羞称也。齐桓,五伯之盛者也,前事则杀兄而争国;内行则姑姊妹之不嫁者七人,闺门之内,般乐奢汏,以齐之分奉之而不足;外事则诈邾袭莒,并国三十五。其事行也若是其险污淫汏也。彼固曷足称乎大君子之门哉?

“若是而不亡,乃霸,何也?”

曰:“於乎!夫齐桓公有天下之大节①焉,夫孰能亡之?倓然见管仲之能足以托国也,是天下之大知也。安忘其怒,出忘其雠,遂立以为仲父,是天下之大决也。立以为仲父,而贵戚莫之敢妒也;与之高、国之位,而本朝之臣莫之敢恶也;与之书社三百,而富人莫之敢距也;贵贱长少,秩秩焉,莫不从桓公而贵敬之,是天下之大节也。诸侯有一节如是,则莫之能亡也;桓公兼此数节者而尽有之,夫又何可亡也?其霸也,宜哉!非幸也,数也。”

然而仲尼之门人,五尺之竖子,言羞称乎五伯,是何也?曰:然,彼非本政教也,非致隆高也,非綦文理也,非服人之心也;乡方略、审劳佚、畜积、修斗而能颠倒其敌者也,诈心以胜矣。彼以让饰争,依乎仁而蹈利者也,小人之杰也,彼固曷足称乎大君子之门哉?

彼王者则不然。致贤而能以救不肖,致强而能以宽弱,战必能殆之而羞与之斗,委然②成文以示之天下,而暴国安自化矣,有灾缪者然后诛之。故圣王之诛也,綦省矣。文王诛四,武王诛二,周公卒业,至于成王则安无诛矣。故道岂不行矣哉!文王载之,百里地而天下一;桀、纣舍之,厚于有天下之势而不得以匹夫老。故善用之,则百里之国足以独立矣;不善用之,则楚六千里而为仇人役。故人主不务得道而广有其势,是其所以危也。

[注释]

①节:是指策略。②委然:美好的,有文采的。

[译文]

孔子的学生和他周围的人,尽管是身高五尺的少年学生,谈话时都把称赞五霸当作耻辱。这是什么原因呢?回答说:是的,五霸的确有让人耻于称赞的地方。齐桓公,是五霸中最负盛名的,但他称霸以前,为争当国君而杀害了兄长。在家里的所作所为,使他的姑姑姐妹就有七个人没有出嫁。宫廷里,玩乐过分,奢靡浮华,以致用齐国赋税的一半来供养他都不够。对外,他欺骗邾国,攻击莒国,吞并了三十五个诸侯国。他做事是这样的阴险肮脏骄奢淫逸,当然不可以在大君子孔子面前被称赞了!

“既然齐桓公这样不遵古道,为何他不仅没有灭亡,竟然还能称霸于诸侯呢?”

答道:“哎哟!那个齐桓公他懂得了治理天下的关键问题呀,谁还能灭了他呢?他坚定不移地相信管仲的才能,把国家大事全部托付给他,这是天下最大的明智。他当上了齐国君主后,能忘却自己危急时对管仲的愤怒,逃离险境后就不再计较对管仲的怨仇,最终把管仲尊称为仲父,这是天下最重要的决定。把管仲尊称为仲父,国君的内外亲族没人敢妒忌;给管仲以高氏、国氏般的显贵地位,朝廷大臣没人敢埋怨;给管仲三百社的土地人口,富豪人家没人能和管仲相争;举国上下,从高贵到卑下,老老少少,都秩序井然地跟随桓公尊敬管仲;这些都是统治天下的关键问题。诸侯国君只要懂得了一两个这样的关键就没人能把他灭亡。桓公懂得了所有这些重要的关键要领,又怎么可能被灭了呢?他称霸诸侯是理所应当的!并不是侥幸,而是有定数的。”

然而孔子的学生和他周围的人,尽管是身高五尺的童子,议论起来都以赞扬五霸为耻。这是什么原因呢?回答说:是这样的,因为他们没有把政治教化当作立国的根本,没有达到注重礼义的最崇高的精神境界,没有使礼义制度健全而且条理清楚,没有使人完全归服;他们只是些推行了正确的方针策略、注意使民众劳逸结合、积存物资、加强战备,因此能彻底颠覆、击垮敌人的人,是一些凭借奸诈的计谋来取胜的人。他们是用谦让来掩盖争夺、假借仁爱的名义追逐实利的人,是小人中的杰出人物,他们怎么可以在伟大的孔圣人门下受到赞扬呢?

那些称王天下的人就不是如此:他们最贤能却能够去帮助不贤的人;自己最强盛却能够宽容弱者;打起仗来必定能够使对方危亡,而耻于诉诸武力;安详地制定了礼仪制度并把它们公布于天下,而残暴的国家就自然被感动了;如果还有犯上作乱、行为乖戾的,然后再去消灭他。所以圣明帝王杀害乱党,是极少的。周文王只征讨了四个国家,周武王只杀害了两个人,周公旦实现了称王天下的大业,到了周成王的时候就没有杀伐了。那礼义之道难道就不能推行了么?文王推行了礼义之道,虽然只占有方圆百里的国土,但天下被他统一了;夏桀、商纣王舍弃了礼义之道,尽管掌握了统治天下的权力,却不能像普通百姓那样寿终正寝。因此若是善于利用礼义之道,那么方圆百里的国家完全能够独自存在下去了; 而不善于使用礼义之道,那么就是像楚国那样有了六千多里的国土,也还是被仇敌所役使。因此,君主不致力于掌控礼义之道而只求扩展他的势力,这就是他危险而导致灭亡的原因。

[原文]

持宠、处位、终身不厌之术:主尊贵之,则恭敬而僔①;主信爱之,则谦慎而嗛;主专任之,则拘守而详;主安近之,则慎比而不邪;主疏远之,则全一而不倍;主损绌之,则恐惧而不怨。贵而不为夸,信而不忘处谦,任重而不敢专,财利至则言善而不及也,必将尽辞让之义然后受;福事至则和而理②,祸事至则静而理。富则施广,贫则用节,可贵可贱也,可富可贫也,可杀而不可使为奸也,是持宠、处位、终身不厌之术也。虽在贪穷徒处之势,亦取象于是矣,夫是之谓吉人。《诗》曰:“媚兹一人,应侯顺德,永言孝思,昭哉嗣服。”此之谓也。

求善处大重,理任大事,擅宠于万乘之国,必无后患之术:莫若好同之,援贤博施,除怨而无妨害人。能耐任之,则慎行此道也; 能而不耐任,且恐失宠,则莫若早同之,推贤让能,而安随其后。如是,有宠则必荣,失宠则必无罪,是事君者之宝而无后患之术也。

故知者之举事也,满则虑嗛,平则虑险,安则虑危,曲重其豫,犹恐及其祸,是以百举而不陷也。孔子曰:“巧而好度,必节;勇而好问,必胜;知而好谦,必贤。”此之谓也。

愚者反是:处重擅权,则好专事而妒贤能,抑有功而挤有罪,志骄盈而轻旧怨,以吝啬而不行施道乎上,为重招权于下以妨害人。虽欲无危,得乎哉?是以位尊则必危,任重则必废,擅宠则必辱,可立而待也,可炊而竟也。是何也?则堕之者众而持之者寡矣。

[注释]

①僔(zǔn贾上):通“撙”,谦让的意思。②理:治,对待。

[译文]

长久保持尊宠、守住官位、终身不被君主抛弃的方法是:君主尊敬重视你,你就恭敬而谦让;君主相信喜爱你,你就谨慎而谦虚;君主一心一意任用你,你就谨慎守职而详明法度;君主喜爱亲近你,你就顺从亲附而不谄媚;君主远离你,你就全心全意专一于君主而不叛离;君主贬损罢免你,你就应该心怀恐惧而不怨恨。地位显贵时,不奢侈过度;得到君主的相信时,不忘掉避嫌疑;担负重任时,不敢独断专行;财物利益来临时,而自己的善行还够不上获得它,就必定要尽到了推让的礼节后再接受;幸福之事来临时就安泰地去对待它,灾难之事来临时就冷静地去处理它。富裕了就广泛地布施恩惠,贫穷了就尽力地节省费用;可以贵,可以贱,可以富,可以穷,可以杀身成仁却不能够被驱使去做奸恶的事。这些就是长久保持尊宠、守住自己的官位、终身不被君主厌离的方法。尽管处在贫穷孤立的境况下,也能依据这种方法来立身处世,这样的人就可称作吉祥之人。《诗经》上说:“可爱武王这个人,顺从祖先的德行。永远记着要孝敬,继承父业多修明!”谈的就是这种人啊。

追逐善于身居要位,担任要职,在拥有万辆兵车的大国单独拥有君主的恩宠且保证没有后患的办法是:最好和君主同心同德,推举贤能,广泛布施,消除心中对别人的埋怨,不要去妨害别人。自己能勉强担负起这重大的职务,那就谨慎地遵行上述的这种方法。自己如果不可以胜任这一职务,而且怕因此而丧失君主对自己的宠爱,那就不如尽早和君主同心同德,把贤人举荐给君主而把职务谦让出来,自己则心甘情愿地跟随其后。如果可以这样,拥有君主的恩宠就必定会荣耀,失去宠爱也必定不会获罪。这是侍奉君主的法宝,也是保证没有后患的办法。

因此,明智的人办事儿,圆满时考虑不足,平顺时考虑艰险,安全时考虑危难,思虑周详而多有防范还会诚惶诚恐地考虑祸难,这才会百事俱兴而不至于陷入危险的境地。孔子说:“机敏灵巧而又喜欢法度,就必定能做得恰到好处;勇敢而又习惯于和他人同心协力,就必定能取得最后的胜利;脑瓜子聪明而又情愿谦虚处下,就必定会成为德才兼备的人才。”他谈的也正是这个道理。

愚笨的人与此相反。身居要职独揽大权就喜爱独断专行而嫉贤妒能,压制有功的人而排挤打击有过错的人,心志骄傲自满而不把和自己有仇恨的人放在眼里,由于吝啬小气,身处上位而不行布施之道,为抬高自己而独揽大权于一身以致伤害了别人。尽管你指望这种人能够平安无事,可怎么能办得到呢?因此,他们一旦位高势重就必定会有危险,身处要位却早晚必定会被罢免,虽然一时能独受宠爱却早晚必定会遭受屈辱,这后果你就等着看吧,烧顿饭的工夫他也可能就已经完了。这是什么原因呢?因为非议伤害他的人会很多而扶持协助他的人却很少啊。

[原文]

天下之行术,以事君则必通,以为仁则必圣,立隆而勿贰也。然后恭敬以先之,忠信以统之,谨慎以行之,端悫以守之,顿穷则从之疾力以申重之。君虽不知,无怨疾之心;功虽甚大,无伐德①之色;省求多功,爱敬不倦。如是则常无不顺矣。以事君则必通,以为仁则必圣,夫是之谓天下之行术。

少事长,贱事贵,不肖事贤,是天下之通义也。有人也,势不在人上,而羞为人下,是奸人之心也。志不免乎奸心,行不免乎奸道,而求有君子、圣人之名,辟之。是犹伏而舐天,救经②而引其足也。说必不行矣,俞务而俞远。故君子时诎则诎,时伸则伸也。

[注释]

①伐德:自我夸耀功德。②经:上吊。

[译文]

有一种行遍天下都能行得通的办法,用它来侍奉君主就必定会通达,用它来做人就一定会圣明。确立礼义当作崇高的标准而不动摇,然后用恭敬的态度来指导,以忠信来贯通,小心谨慎地体现,端正诚实地捍卫,尽管困厄的时候也尽力反复强调它;君主尽管不了解、重用自己,也没有怨恨的心情;功劳尽管很大,也没有夸奖的表情;要求少而功劳多,尊敬君主永不厌倦。像这样,那就永远没有不顺利的时候了。用它来侍奉君主就必定会通达,用它来做人就必定会圣明,这就称为走遍天下都能行得通的办法。

年轻的侍奉年长的,卑下的侍奉高贵的,不贤的服侍贤能的,这是通行于天下的普遍准则。有的人,所处的地位不在别人之上,却以处在别人之下为耻辱,这是奸恶的人的想法。思想上没有除去邪念,行动上就没办法偏离邪道,却想要享有君子、圣人的声望,拿这种情况来打个比方,这就如同是趴在地上却想要用舌头去舔天,救助上吊的人却去拉他的脚一样。这种做法是必定行不通的,越是用力这样做就会离目标越远。因此,君子应当学会随机应变,在时势需要自己屈从忍耐时就屈从忍耐,在时势允许自己施展抱负时就去展示抱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