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小说选刊(2013年第9期)
2245100000043

第43章 中篇小说 身不由己(杨晓升)(1)

我这个人向来是思想的独行侠,不会人云亦云,行动上也是能自我主宰自我约束的,可大约是二十年前,我却破天荒有了一次身不由己。那一次我丧失了自我,我既非酩酊大醉,也非被歹徒绑架丧失了行动自由,可我还是实实在在地屈服于一种无形的力量,被这股难以摆脱的力量牵扯着,并且鬼使神差地进行了有悖我个人意志的冒险行动。

将近二十年前的中国,那时候的股市牛气冲天,无数的企业即便借壳上市也可以摇身一变摆脱困境,由步履维艰度日如年的企业变成身价数千万甚至上亿的阔佬式股份公司。无数的股民争先恐后磕破头都想买到新上市的股票——新股,因为所有新上市的股票股价都会在短时间内迅速上扬,让股民们的腰包像吹气球般迅速膨胀,一夜之间成为暴发户式的富翁。我这个博士毕业后一直在研究所工作、远离商界和股市的书生,就是在这种社会大背景下,被黄老板不知不觉裹挟着推上冒险行动的。

黄老板是我的老乡,还是我的远房亲戚,他是家乡一家味精企业的厂长。他们厂生产的一种叫荷花牌味精,在全国的销售量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们这家企业的规模和知名度,在全国也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全国各地多多少少都有这种味精的消费者,许多人都知道荷花味精,同时也有许多人不知道荷花味精。虽然黄老板这家生产荷花味精的工厂年利润也有数百万元,但相比于那些利润上千万元的味精企业,黄老板这家味精企业自然是相形见绌,甚至自惭形秽,要想在同行业中成为股票上市公司,显然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差得太远。这种差距,黄老板当然也心知肚明,要按照常规,黄老板的味精企业根本就不可能成为上市公司。

但黄老板并非等闲之辈,在商界打拼了这么多年,他可不是吃素的那种老板。黄老板自有黄老板的办法,他是那种有条件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的老板。面对眼前炙手可热的上市公司,面对上市之后滚滚而来的财源,黄老板欲望奔腾心潮澎湃,他冥思苦想彻夜难眠,面对中国股市眼前大发横财的大好时机,他不愿束手就擒,他要大干特干,他要横空出世,他要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经过将近一年的运筹帷幄和精心策划,黄老板总算寻到了良方,他与当地一家餐饮连锁企业多次磋商、多次讨价还价之后,决定资产联合,组建成荷花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共同申请上市。那家餐饮连锁企业,在我们家乡那个地级市的餐饮业中,资金、规模、知名度、综合实力等,也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市区许多地段有他们的餐饮连锁店,但另外的许多地段尤其是黄金地段,还没有他们的餐饮连锁店。与当地为数不多的那几个财大气粗、牛气冲天的高档豪华酒楼企业相比,这家不大不小的餐饮企业同样是相形见绌,在日益激烈的同行业竞争中,他们可谓四面受敌,压力日增,想出人头地成为当地餐饮业中的龙头老大,没有外来雄厚资金的注入,要想咸鱼翻身、后来居上,简直是痴心妄想。跟黄老板一样,这家餐饮企业的李老板也是个不满足于现状的老板,李老板雄心勃勃,却同样财力不足犹如困兽,两只困兽于是惺惺相惜,经过一番热恋之后一拍即合,决定组成联合舰队,将双方目前各自拥有的5000万元企业资产联合起来进行包装,使总资产达到一亿,黄老板的味精企业占51%的股份,李老板的餐饮企业占49%的股份,一旦集团申请上市成功,黄老板任董事长,李老板当总经理,但前提是集团所有上市事务包括前期策划和托关系找门路由黄老板全权负责。

用李老板对黄老板的话说:你各方面关系多,能说会道,有活动能耐,像癞蛤蟆;我关系少,不善交际,像井底之蛙。

对于李老板的这个比喻,黄老板既高兴又不高兴,癞蛤蟆这个词,使他多少心生不悦。他且喜且怒地盯住李老板问:李老板,此话怎讲?

李老板仰头哈哈大笑,笑毕,才解释道:嘿,这还用解释吗?青蛙是保守派,我是井底之蛙,坐井观天;而癞蛤蟆是浪漫派,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股票上市公司就是天鹅肉,这不对吗?

黄老板笑骂道:你不也想吃这块天鹅肉吗,那你也是癞蛤蟆啊!

李老板答:对,我也想吃天鹅肉不假,可我连癞蛤蟆都不如,只能是井底之蛙,只能借你这只癞蛤蟆共同去吃天鹅肉嘛!

话说到这个份上,两个人都哈哈大笑,笑得无拘无束,笑得前仰后合。笑毕,双方“啪”的一声两掌相击,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这是准备合作的标志。

不过,两个老板都已经有言在先,两家企业之间的合作只是名义上的,就是说,为了股票上市这块天鹅肉,他们在名义上将双方的资产组合起来,组成名义上的荷花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按照股票上市公司所需的一切要求,从资产、经营、成本、利润、股东构成等一系列的环节进行精心的报表制作、策划包装。为了避免不出差错,黄老板还不惜重金,特地从省城聘请来上市公司方面的顾问,进行了长时间的、精密细致的策划准备。现在,黄老板他们这个名义上的荷花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这东风是什么呢?就是股份公司的上市指标,这可是关键中的关键。拿不到这个指标,你资产再多,利润再好,实力再雄厚,那都是白搭。可这样的指标,如凤毛麟角,少而又少,按行政区域划分,每个省、直辖市、自治区每年平均只能拿到由中国证监会审核批准的二到三个指标。所以,那个时候,全中国的老板们连睡觉都在挖空心思,琢磨着怎么才能拿到上市指标。那时候要能拿到指标,就像阿里巴巴拿到了打开金库的钥匙,随着公司的上市,金银财宝立即滚滚而来。这样的金库钥匙,谁肯放过?问题是,这样的钥匙要想拿到,就像癞蛤蟆执意要吃天鹅肉,首先必须登天,可谁都知道登天有多难啊!

所以,黄老板和李老板也做好了吃不上天鹅肉的准备。一旦这个名义上的集团公司上市申请失败,吃不上天鹅肉,那就让这个名义上的集团公司和那为上市申请所付出的一切报表和一切努力,通通随风飘去,让其成为历史,他们各自的企业也依然各自为战,各自发展。事实上,他们也已经有言在先,即便这个名义上的集团公司上市成功,黄老板的味精企业和李老板的餐饮企业也是各自经营,各自独立核算,互不干预,貌合神离。他们之所以愿意合作,组成名义上的集团公司,目的很一致:套钱,牟取新股上市股价上扬之后的巨大利润。有了钱,他们就不怕没有实力,不怕与同行竞争,不怕当不上本行业或至少是本地同行业的龙头老大了。至于上市公司应该如何健康发展,如何合理运营,是否应该为广大的股民们负责,他们“还没有时间考虑”,这话是黄老板找我想办法帮忙时,亲口对我说的。

黄老板千里迢迢来北京找我,就是为了拿到他们那家名义上的集团公司的上市指标、为了找到那把打开金库的钥匙,黄老板在找到我之前,已经按照上市公司的有关要求通过正常渠道申报,并已先后在我们家乡的地市、省一级的主管机构和有关领导中来回穿梭,该找的人都找了,不该找的人也都找了。该花的钱都花了,不该花的钱也都花了。眼看着时间一晃已经过去了一两年、两三年,可上市的事不但依然没有进展,甚至还一点眉目都没有。那些被黄老板找过的人礼和红包倒是收下了,高档宴请倒也吃了,而且也都信誓旦旦口口声声说愿意帮忙,可帮来帮去,就是没有什么效果。眼看着时间不断流逝,好处费流水般哗哗地往外流,黄老板焦躁不安,心急如焚。无奈之际,有一天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千里迢迢从家乡来到北京,找到了我。

“你身居京城,在天子脚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天时地利人和……有利条件全让你占了。何况你是博士,已经在京城工作了那么多年,见多识广。你爸都说了,你在京城名声很大、地位显赫,找你办事的人多如牛毛。看在咱既是老乡又是亲戚的份上,无论如何,我这事你也得帮助我想想办法找找关系啊!”黄老板是在一古脑儿倒出为此事到处碰壁的苦水之后,对我说出这一番话的。来北京之前,他拎着一大堆好烟好酒去找我父亲。而我北京的客厅里,眼下也堆放着他不远千里送来的礼物,有名烟、名酒,还有洋参鹿茸等高级补品。此时的黄老板仍然心急火燎、一脸苦相地注视着我,左手夹着的一支香烟静静地燃烧着,眼看着就要灼烧到他的手指了,他仍不知不觉、无动于衷。到了这个份上,我已经没有办法推辞。但要说我有什么能耐,什么“名声很大、地位显赫”,那绝对是瞎扯。我父亲根本不知道京城之大和我的底细,见人就爱吹我如何如何,那纯粹是因为我是我们家里四代出的唯一一个大学生,而且是一路读到博士,还在京城工作,在我们那个小地方听起来好像多么不得了。其实博士生在京城他妈的算什么,什么都不是!那时候我仍然住着一套总面积不到三十来平米的旧一居室楼房,月收入只有区区的一千多元,上班骑一辆轮子转起来吱嘎响的破旧自行车。妻子是另一家研究所资料室一位普通的资料员,月工资不到五百。六岁的儿子那时为了上一所重点小学,我们夫妻俩正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托关系却还没有任何进展呢,我这个博士在京城的生存苦衷,我父亲知道么?眼前的黄老板知道么?不知道!当然,他们不知道我也没必要说。毕竟在我们家乡,我这个博士很风光,在老家我父亲母亲兄弟姐妹至今也还都因为我的存在而风光,风光与不风光,仅仅隔着一层无形的薄纸,我不能去捅破,也没必要去捅破。能让我那远在家乡的父母亲与兄弟姐妹生活在子虚乌有的风光之中,满足一下虚荣心,也没什么坏处啊。

面对眼前黄老板恳切而又急切的求助,我别无选择,我抖擞精神对黄老板说:“我没你想象的那么有能耐,尤其是股票上市这种事,我是外行,也没啥关系,能力真的很有限,但我会全力以赴,我试试看,尽量帮助你找找关系吧。”黄老板听罢,喜形于色,脸颊瞬间红润起来,笑容随之在脸上荡漾。那样子似乎我这么一答应他就有希望拿到股票上市指标似的。这无形中又增添了我的心理压力,我忽然感觉自己此刻如同出征前向首长立下军令状的将士,无论前方多么危险,也只有冲锋陷阵了。

黄昏,黄老板执意要请我们全家到外面的酒家吃饭,他身边漂亮的女秘书小赵也热情地不时帮腔,说着还亲热地搂住我的妻子和儿子。往外一推再推,我们拗不过他,只好同意。一听要到外面酒家吃饭,不谙世事的儿子高兴得像过节似的又蹦又跳,殊不知此时他那双又蹦又跳的小脚丫,就像擂在我心上的鼓点,既紧张又急促。儿子当然不知道“吃人家的嘴短”这句话此刻对我施加了多大的压力,只有我知道吃了这餐饭,我就更是身不由己、更应该百倍努力地偿还黄老板的这个人情债了。

回到家,我放下手头这几天正在进行的一个课题,一个人开始翻箱倒柜,寻找我的电话本和多年来对外交往收到过的所有名片。不知为什么,自从这一天黄老板将托关系找门路跑上市指标的这件大事端出来托付给我,无论我愿意不愿意,无论我有没有这个能力,我都已身不由己、自觉或不自觉地将这个任务接了过来,开始郑重其事地将其作为自己的头等大事来完成,否则我感觉会对不起对我满怀希望、不远千里前来京城求助于我的黄老板,同时也会对不起我自己老家那年迈的、将我当成京城能人的父亲。毕竟我这个上了大学一直读到博士的儿子,是唯一可供我父亲他老人家在乡亲父老面前津津乐道的骄傲。这层对我来说更像皇帝新衣的脸面,无论如何我是不能撕破的。这时候我的大脑像放电影一样将我从读书到参加工作这十几年来的所有关系,儿时的少年的青年的,朋友的同学的亲戚的同事的,甚至还有妻子那边的各种关系,通通像大扫除一样扫了个遍,然后将包围圈进一步缩小,集中在首都京城这个万众瞩目的中心地盘上。然后,我一遍遍打电话。每打一次电话,都要先跟人家寒暄一番,问候人家,说说近况,然后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问对方有没有什么关系、有没有什么路子可以找到中国证监会的熟人,帮助弄个股份公司上市指标,电话中每每说到这里,我都会适时加重声音说事成之后必有重谢。我所强调的这最后一点,也是黄老板找我想办法帮忙时所强调的。黄老板向我强调时还生怕我不在意,特意说这个重谢可不只是名烟名酒或者土特产什么的,也不仅仅是几千元而是几万元甚至十几万元的回报,事成之后一定少不了给你送数量可观的原始股让你也尝尝一夜暴富的感觉。黄老板在我家说这番话时眉飞色舞天花乱坠,直说得我妻子两眼放光喜形于色,那样子似乎我们家真的眼看着就将要一夜暴富。如此的重谢和这么大的许诺,当然对我来说也是个巨大的诱惑,因为我跟妻子一样做梦也想搬离眼下这破旧的楼房住进宽敞明亮的住宅小区,甚至跟妻子一样还想着拥有家庭轿车。但我知道这一切对我家来说都只能是梦想而已。因为我知道对于弄股票上市公司指标这样的事情,自己没有这种能耐,因为我根本不认识中国证监会的人,别说是那些手握大权审批上市公司的人,就是证监会里那些扫厕所的或者看大门的,我一个都不认识。我所在的单位也仅仅是搞环保研究的,我平时接触的人八竿子与证监会也打不着,我凭什么能弄到股票上市公司的指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