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国学经典读本: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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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人间训(5)

事或为之,适足以败之;或备之,适足以致之。何以知其然也?

秦皇挟《录图》,见其传曰:“亡秦者胡也。”因发卒五十万,使蒙公、杨翁子将筑修城。西属流沙,北击辽水,东结朝鲜,中国内郡挽车而饷之。又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乃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三年不解甲弩。使监禄无以转饷,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以与越人战。杀西呕君译吁宋,而越人皆入丛薄中,与禽兽处,莫肯为秦虏。相置桀骏以为将,而夜攻秦人,大破之。杀尉屠睢,伏尸流血数十万,乃发适戍以备之。当此之时,男子不得修农亩,妇人不得剡麻考①缕,羸弱服格于道,大夫箕会于衢。病者不得养,死者不得葬。于是陈胜起兵于大泽,奋臂大呼,天下席卷而至于戏。刘项兴义,兵随而定。若折槁振落,遂失天下。祸在备胡而利越也。欲知筑修城以备亡,不知筑修城之所以亡也。发适戍以备越,而不知难之从中发也。夫鹊先识岁之多风也,去高木而巢扶枝,大人过之则探,婴儿过之则挑其卵,知备远难而忘近患。故秦之设备也,鸟鹊之智也。

或争利而反强之,或听从而反止之。何以知其然也?

鲁哀公欲西益宅,史争之,以为西益宅不祥。哀公作色而怒,左右数谏,不听,乃以问其傅宰折睢曰:“吾欲益宅而史以为不祥,子以为何如?”宰折睢曰:“天下有三不祥,西益宅不与焉。”哀公大悦而喜。顷,复问曰:“何谓三不祥?”对曰:“不行礼义,一不祥也;嗜欲无止,二不祥也;不听强②谏,三不祥也。”哀公默然深念,愤然自反,遂不西益宅。夫史以争为可以止之,而不知不争而反取之也。

智者离路而得道,愚者守道而失路。夫兒说之巧,于闭结无不解。非能闭结而尽解之也,不解不可解也。至乎以弗解解之者,可与及言论矣。

[注释]

①剡(yǎn):削,剥。考:成。②强(qiǎnɡ):竭力,尽力。

[译文]

事情有的想干成它,却刚好能使它失败;有的想预防它,却可以找来它来到。如何晓得是如此的呢?

秦始皇怀藏着方士送来的《录图书》,看见上面记载说:“灭亡秦朝的是‘胡’。”故而征发士兵五十万,派蒙恬、杨翁子为将,领兵修建长城。西部连结流沙,北面联缀辽水,东部连结朝鲜。中原各地拉着车子运送粮饷。又想获得越地的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之类,就派尉屠睢领着五十万分为五军,一军占领镡城的峻岭,一军守住九疑的险塞,一军镇守番禺,一军守卫南野的边界,一军结集在余干洞庭之畔。三年不卸下兵甲,放松弓弩。派监禄没有方法转运粮饷,又发动士兵开凿灵渠沟通湘江、漓水,让粮道畅通。在和越人作战中,杀害西呕君主译吁宋,而越人都潜进深山密林之中,与禽兽相处,没有人愿做秦朝的俘虏。越人挑选强悍勇猛的人为将领,连夜攻打秦军,将其大败,并杀害秦将尉屠睢。秦军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死伤数十万。于是,秦始皇征调囚徒守卫边地。在这个时节,男子不能修整农田,女子无法刮麻纺线,病弱的在路上拉车,官员们在路上聚敛钱财;生病的人不能治疗,死了的人无法安葬。于是陈胜在大泽乡起义,振臂高呼,天下纷纷响应,以席卷之势直达秦之戏地。刘邦、项羽紧随着兴起义军,所向无敌,大有摧枯拉朽之势。于是秦朝丢弃了天下,其祸根是为预防北方胡人和贪图越地之利。秦始皇是只晓得修筑长城预防灭亡的危险,却不晓得修筑长城正促成了秦朝的灭亡;征发囚徒戍边是为了预防越人,却不晓得灾难正是从他们当中出现的。乌鹊能预知每年的多风季节是何时,于是提前离开树梢而将巢筑在一边的低矮树丛里。不过大人途经此地伸手抓获小鸟,小孩途经这里也会拨动鸟卵。晓得预防远方的灾难,而遗忘近处的祸患。故而秦国的设置防备,不过是鸟鹊的智慧而已。

有时候争执反倒强化了对方的立场,有时候听从反倒制止了他。如何晓得是如此呢?鲁哀公想要向西扩建住宅,史官劝阻,觉得向西扩建住宅不吉利。

鲁哀公变了脸色,十分生气,身旁的人一再劝告,他都不听。他问太傅宰折睢说:“我想向西扩建房屋,史官觉得不吉利,您觉得如何?”宰折睢说:“天下有三件不吉利的事情,向西扩建住宅不在里面。”哀公非常高兴,眉开眼笑。过了片刻又问:“什么称为三不吉利?”宰折睢答复说:“不施行礼义,一不吉利;嗜欲没有控制,二不吉利;不听别人劝说,三不吉利。”哀公沉默了,想了一阵,感慨地丢弃了原来的想法,不再向西扩建住宅。史官觉得争执能够劝阻哀公,而不晓得不争执反倒能取得如此的效果。

聪明的人离开小路而获得大道,愚蠢的人遵从小路而丧失大道。兒说的技巧,对于闭结没有什么解不开的,不过并非他真的能将全部的闭结全部解开,而是不去解不可以解开的解(以不解为解)。等到用不解来解开闭结,便可以和他讲论道了。

[原文]

或明礼义、推道体而不行,或解构妄言而反当。何以明之?孔子行游,马失,食农夫之稼。野人怒,取马而系之。子贡往说之,卑辞而不能得也。孔子曰:“夫以人之所不能听说人,譬以大牢享野兽,以《九韶》乐飞鸟也。予之罪也,非彼人之过也。”乃使马圉往说之。至见野人曰:“子耕于东海,至于西海,吾马之失,安得不食子之苗?”野人大喜,解马而与之。说若此,其无方也而反行。事有所至,而巧不若拙。故圣人量凿而正枘。夫歌《采菱》、发《阳阿》①,鄙人听之,不若此《延路》、《阳局》。非歌者拙也,听者异也。故交画不畅,连环不解,物之不通者,圣人不争也。

仁者,百姓之所慕也;义者,众庶之所高也。为人之所慕,行人之所高,此严父之所以教子,而忠臣之所以事君也。然世或用之而身死国亡者,不同于时也。

昔徐偃王好行仁义,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王孙厉谓楚庄王曰:“王不伐徐,必反朝徐。”王曰:“偃王,有道之君也,好行仁义,不可伐。”王孙厉曰:“臣闻之,大之与小,强之与弱也,犹石之投卵,虎之啗豚,又何疑焉!且夫为文而不能达其德,为武而不能任其力,乱莫大焉。”楚王曰:“善。”乃举兵而伐徐,遂灭之。知仁义而不知世变者也。

申菽、杜茞,美人之所怀服也,及渐②之于滫,则不能保其芳矣。古者五帝贵德,三王用义,五霸任力。今取帝王之道,而施之五霸之世,是由乘骥逐人于榛薄,而蓑笠盘旋也。今霜降而树谷,冰泮而求获,欲其食则难矣。故《易》曰:“潜龙勿用”者,言时之不可以行也。故“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终日乾乾,以阳动也;夕惕若厉,以阴息也。因日以动,因夜以息,唯有道者能行之。

夫徐偃王为义而灭,燕子哙行仁而亡,哀公好儒而削,代君为墨而残,灭亡削残,暴乱之所致也。而四君独以仁义儒墨而亡者,遭时之务异也,非仁义儒墨不行。非其世而用之,则为之禽矣。

夫戟者所以攻城也,镜者所以照形也。宫人得戟,则以刈葵,盲者得镜,则以盖卮。不知所施之也。故善鄙不同,诽誉在俗;趋舍不同,逆顺在君。狂谲不受禄而诛,段干木辞相而显,所行同也,而利害异者,时使然也。故圣人虽有其志,不遇其世,仅足以容身,何功名之可致也?

[注释]

①发:发声,指歌唱。②渐(jiān):浸染。

[译文]

有时候讲明礼义、推演道理反倒行不通,有时候随意乱说反倒恰当。如何说明它呢?孔子出游,马走失了,啃了农夫的庄稼。农夫很气怒,抓住马拴起来。子贡去求情,好话说尽了,便是要不回马。孔子说:“用别人不欢喜听的话去劝说,便如端太牢给野兽吃,奏《九韶》给飞鸟听。是我们的过错,不是别人的过失。”便派马夫去求情。马夫前去,看见在田地里耕田的农夫,说:“您耕作的田地从东海抵达西海,我的马跑失了,如何能不吃您的庄稼?”农夫十分高兴,解开马还给马夫。说辞如此没有准则,反倒行得通。可见事情有它的方向,灵巧不一定比得上淳朴。故而圣人量好了卯眼,再校定榫头。歌唱《采菱》、《阳阿》,鄙陋的人听了,还不如那些低下的延路、阳局,更适合口味。不是唱歌的人笨拙,是由于听的人欣赏才能有所不同。故而交相错画不能畅通,如连环一般不能解开,万物之中不能通达的,圣人是不去争夺的。

仁,是民众所敬慕的;义,是大众所崇尚的。做人们崇尚的事情,行人们崇尚的行为,这正是父亲教育儿子,忠臣侍奉君主的准则。不过世上有奉行仁义却身死国亡的人,是由于不合时宜啊。

先前徐偃王欢喜施行仁义,海内来觐见的有三十二个国家。王孙厉对楚庄王说:“大王不去征讨徐国,必定会去朝拜徐国。”楚庄王说:“徐偃王是有道德的君主,欢喜施行仁义,不能征讨。”王孙厉说:“我知道,大与小比,强与弱比,如同石头砸鸡蛋,猛虎吃小猪一般,哪里需要疑虑!何况,施行文治却不能推广德泽,推崇武备却不能运用力量,祸乱没有比这更大的了。”楚庄王回答:“好。”于是调动军队进攻徐国,灭了徐国。徐偃王是只晓得仁义,不过不晓得时世已经更改了的人。

申菽、杜茞,是美人怀藏佩带的香草,一旦被臭水浸染,便不能保持芳香了。古代,五帝看重仁德,三王施行道义,五霸任命武力。要是把五帝三王之道放至五霸时代施行,这便如同骑着千里马在树林草丛中追逐人,只能如草帽一般盘旋打转。要是寒霜降临时播树谷子,坚冰融化时获得收获,想吃到粮食那便太难了。故而《易经》里讲“潜藏的蛟龙不要施展能力”,说的是时势不同意妄动。故而“君子要终日勤勤恳恳,彻夜提高警惕,如此即使处境艰难,不过终究不会有危险。”整天勤勤恳恳,是顺着阳气活动;连夜警惕如临险地,是跟着阴气歇息。顺着阳气白天活动,跟着阴气夜间歇息,只有有道的人可以做得到。

徐偃王行仁义被灭亡,燕子哙行仁义被灭亡,鲁哀公喜欢儒术被削弱,代国君信奉墨学被残害。被消灭、被灭亡、被削弱、被残害,原本是施行暴乱导致的结局,而上述四位君主偏偏是施行仁义信奉儒墨而消亡,这是由于遭逢的时代不同造成的,并不是仁义之道、儒墨之术不能够施行。不是那个合适的时世硬要施行它,便会因而遭遇祸害。

戟是用来攻城的,镜子是用来照样子的。不过宫人获得戟便会用来割葵菜,盲人获得镜子便会用来盖酒器,由于他们不晓得戟和镜的用途。故而好坏一样,诽议赞誉决定于世俗的看法;趋舍相同,背逆通达决定于时势的得失。狂谲不接受俸禄而被诛,段干木辞相位而显耀,他们的行事一样,不过利害各异,这是时势不同造成的结局。故而圣人即使有自己的志向,不过要是不遇上合宜的时势,仅仅可以保全性命而已,哪里能够获得功业名位!

[原文]

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行,则有以任于世矣。知天而不知人,则无以与俗交;知人而不知天,则无以与道游。单豹倍世离俗,岩居谷饮,不衣丝麻,不食五谷,行年七十,犹有童子之颜色,卒而遇饥虎,杀而食之。张毅好恭,过宫室廊庙必趋,见门闾聚众必下,厮徒马圉,皆与伉礼,然不终其寿,内热而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修其外,而疾攻其内。故直意①适情,则坚强贼之;以身役物,则阴阳食之。此皆载务而戏乎其调者也。

得道之士,外化而内不化。外化所以入人也,内不化所以全其身也。故内有一定之操,而外能诎伸赢缩卷舒,与物推移,故万举而不陷。所以贵圣人者,以其能龙变也。今卷卷然守一节,推一行,虽以毁碎灭沉,犹且弗易者,此察于小好,而塞于大道也。

赵宣孟活饥人于委桑之下,而天下称仁焉。荆佽非犯河中之难,不失其守,而天下称勇焉。是故见小行则可以论大体矣。田子方见老马于道,喟然有志焉,以问其御曰:“此何马也?”其御曰:“此故公家畜也,老罢而不为用,出而鬻之”田子方曰:“少而贪其力,老而弃其身,仁者弗为也。”束帛以赎之。罢武闻之,知所归心矣,齐庄公出猎,有一虫举足将搏其轮。问其御曰:“此何虫也?”对曰:“此所谓螳螂者也。其为虫也,知进而不知却,不量力而轻敌。”庄公曰:“此为人而必为天下勇武矣。”回车而避之。勇武闻之,知所尽死矣。故田子方隐一老马,而魏国载之。齐庄公避一螳螂,而勇武归之。汤教祝网者,而四十国朝。文王葬死人之骸,而九夷归之。武王荫暍人于樾下,左拥而右扇之,而天下怀其德。越王勾践一决狱不辜,援龙渊而切其股,血流至足,以自罚也,而战武士必其死。故圣人行之于小,则可以覆大矣;审之于近,则可以怀远矣。孙叔敖决期思之水,而灌雩娄之野,庄王知其可以为令尹也。子发辩击剧而劳佚②齐,楚国知其可以为兵主也。此皆形于小微,而通于大理者也。

[注释]

①直意:任随自己的意志。②佚:通逸,安闲。

[译文]

既晓得天的运动规律,又晓得人的行为准则,便有办法用来通行于世了。晓得天的运行规律却不晓得人的行为准则,便没有法子与世俗接触;晓得人的行为准则却不晓得天的运动规律,便没有法子与道同游。单豹远离世俗,在山上居住,到谷中饮水,不穿丝麻,不食五谷,年纪七十,依然面如童颜,不过最好碰到饥饿的老虎,被咬死吃掉了。张毅好礼谦恭,路过宫室廊庙必定小步疾趋,看到门闾人多必定下车步行,对于仆役马夫,也都和他们以平等的礼节相待,不过他没能享尽天年,患内热病而死。单豹擅长修治内心却被老虎吃掉外形,张毅看重修饰外形却被疾病攻破内心。故而刻意调适情性,便会被坚强的外物贼害;让身体受外物役使,便会被阴阳二气侵蚀。这全是负累而求因而丧失天与人的和气造成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