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浙中王学研究(阳明学研究丛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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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浙中王门学派的早期型态(3)

也许在今人看来,当时人颂其“素学有用”之时,徐爱自己却声称“亦喜仙游”,似乎显得相当矛盾。然其实,这种矛盾的人格现象,在中国古代士人身上都或多或少地存在,只是王阳明及其弟子们表现得更有特色罢了。徐爱把为官、讲学与仙游、隐遁融合在一起,在很大程度上就是阳明影响的结果。[88]所以阳明一直有当自己“归阳明之麓”时能由徐爱相伴而行的打算,后闻徐爱噩耗,阳明悲恸万分,“盖哽咽而不能食者两日”,叹曰:“吾有无穷之志,恐一旦遂死不克就,将以托之曰仁,而曰仁今则已矣”!(王守仁《祭文》)而徐爱也早就有了“古人此求道,我独欲逸身。何日阳明洞,结茆依古人”[89]的心愿。故其诗中所流露出的诸如“道意尘心俱已息,独闻岩寺水钟声”[90];“师友同真乐,幽探岂在山?身随尘土脱,心与野云闲”[91]; “相逢犹说山僧好,松竹萧萧意自清”[92]等内心独白,可谓比比皆是。而且不难看出,阳明洞亦曾是他的首选之地,故其曾在《送黄宗贤谢病归天台五首》诗中对阳明洞作过诗情画意般的描绘。至于后来为什么会与陆澄等人“同谋买田”于湖州,后文将有详论,在此先作个提示:这主要是由于徐爱的道德使命感使之不愿也不能彻底做到“心与野云闲”的超然境界,所谓“念归匪不切,求道义独降”[93],便真切道出了他的这种矛盾心态。因为儒家道义在徐爱那里毕竟要比仙游、归隐要紧得多,所以最后他宁愿挑选经济发达、交通便利并有良好学术根基的浙西湖州,而不去选择有仙道之境的会稽山阳明洞。然这样一来,阳明学说的特色也许就会大打折扣,好在因徐爱早亡而没使这种可能性成为现实。从这一意义上看,徐爱的过早去世,既是阳明学派的损失,又可以说是阳明学派的幸运。

(第二节 为政、为学与为师

一、治世方略

明代中叶以后,“流风之薄,人日趋恶”[94],徐爱尝以“今天下之势,何以异于大病,固非轻剂独药之能疗者,故臣之言不得不繁且激”来抒发自己的激愤心情。而在他看来,社会道德沦丧、风尚“奢僭”之极,乃是导致各种社会弊端的根源:“今天下婚丧之礼,男女服食之用,奢僭极矣!无纪则人人求厌其欲,非至攘夺不已也。……且先王之法,必诛奇技奇器者。盖奇技作则人情趋,趋则获利厚,厚则人务末,末则农业益衰,致乱之道也。愿陛下自朝廷之上以致大小臣工,亲崇节俭,毁淫奇之器,逐末作之人,以示好恶。”[95]所以他主张重本抑末,反对“奇技奇器”,认为商品经济所孕育的“奇技奇器”是造成奢僭之极、财力竭疲的重要原因:“夫财力者,诚天下之元气矣,今则竭以疲矣;良由委托之未慎也,名器之未重也,冗滥之未革也,奢侈之未去也,经制之未立也,有以蠹而耗之也。”[96]徐爱的认识水平尽管不高,但却与当时的第一流知识分子不相上下,如王廷相亦认为:“居官者,奢侈则必贪;为士者,奢侈则必淫。富者以奢侈而遂贫,贫者以奢侈而为盗。故风俗之弊,惟奢侈为甚。”[97]于是,徐爱遂提出了以“重宗本、轻计利”为治世根本,以“去奢僭、立经制”为治世良药,以“崇教化”等措施为治世实功的完备而详尽的治世方略:

是故先之以修君德、揽政柄、重宗本、轻计利、任忠贤者,欲陛下真知爱其身,不护病而忌医也。此更化善治之本,责在陛下,思之而已。次之以慎委托、重名器、革冗滥、去奢僭、立经制者,欲杂施以砭炙割刺之功、金石攻击之剂也;又次之以壹政令、重守令、正赋役、崇教化、练兵恤远者,欲徐进之以参蓍汤饮之药而调复之也。此更化善治之实,责在群臣。深念一身之义,同心共济之而已矣。[98]若考虑到两浙地区自北宋以来,重商思想就已广为流行,不少浙籍学者甚至公开提倡农商并重,强调“商籍农而立,农赖商而行”[99],认为士农工商皆“百姓之本业”[100],从而促使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商业活动,尤其到明代中叶,几乎波及社会各个阶层,以至时人皆视浙江人为“多好市井牟利之事”[101]等因素,那么徐爱提出这样的治世方略,也就不无其合理因素了。

不过,由于明中叶以后商品生产和交换在整个经济社会中的比重越来越高,商人的地位以及经商的观念已明显改变,所以即使像徐爱这样的“重本抑末”的积极鼓吹者,也明确要求以“宽政”之策对待巨商富豪:“予督逋江湖,自信吉、彭蟊、洞庭、潇湘、荆汉诸巨商所由靡不至,所至靡不闻颂戴使君之摧诸芜湖,必以宽政也。

比其返也,遘曩之商者、行者、宿者、歌者、哭者, 胥载于道。”[102]而在这样的“宽政”政策的庇护下,商品经济不仅不会受到抑制,而且还有加速发展的可能。所以徐爱实际上是在有意无意地扶植和推动商品经济的发展。与此同时,他还试图采取疏导式的教育手段,来提高人们的节俭意识和廉政品行:“君知务学,不知务廉,故事有本而行有节矣。务本乃通,务节乃穷,故务学斯廉矣,务廉斯贪矣。务学者,身无择行,行无变节,故德可久,业可大,君之至将独廉耶?”[103]认为清廉的“务本”之道,并不是去抑制社会经济的发展和生活水平的提升,而在于强化“务学”的教育手段。

“学”与“廉”的关系即“本”与“末”的关系,“务本”方能“节末”,而“本”即道德教育和道德修养,若不从根本上下工夫,廉洁不贪只是一句空话,所谓“务学斯廉矣,务廉斯贪矣”;而无论“务廉”还是“独廉”,不仅不是治本之策,而且还会事与愿违,使贪婪之心变本加厉。尽管徐爱的“学廉之辩”仍未摆脱传统儒学之道德决定论的束缚,但他在管理地方政务时所表现出来的以身作则、廉洁奉公的浩然正气以及强调治本之策的廉政思想,则应当受到后人的景仰和汲取。

徐爱所谓的“治乱之道”,是从“务学”而“去奢僭”、“崇节俭”,又从“去奢僭”、“崇节俭”而“倡廉”,进而使政治清明、社会安定。而在他看来,所谓“务学”之“学”即宋儒的教化之学:

“其学校尤宜崇尚教化,择取宋儒胡瑗、程颐所定学规以为劝惩之典,而不专事文学,则天下真实人才自出矣。”[104]说明徐爱对宋儒还是相当推崇的。不过他认为,心有体用之分,学有源流之别,“故学莫要于收放心,涵养省察克治是也”,所以他最终还是把自己的立脚点放在了王阳明的心学理念上,只是多少还留着一条“玩理”的尾巴。其曰:

大抵吾师之教,谓人之心有体有用,犹之水木有根源、有枝叶流派。学则如培浚溉疏,故木水在培溉其根,浚疏其源,根盛源深,则枝流自然茂且长。故学莫要于收放心,涵养省察克治是也,即培浚其根源也。读书玩理,皆所以溉疏之也。故心德者,人之根源也,而不可少缓;文章名业者,人之枝流也,而非所汲汲。学者先须辨此,即是辨义利之分。既能知所决择,则在立志坚定以趋之而已。某所闻于吾师,大略如此。[105]总之,由于徐爱进行政治实践的时间比较长,而从事学术研究的时间相对不足,所以相比于他的政治见解,其学术思想要单薄得多。

二、师门大儒

徐爱曾是王阳明最为信赖的门人与知己,黄宗羲说:“文成之学得曰仁而门人益亲。曰仁之亡,文成有丧子之恸。”[106]直到晚年,阳明仍时常念及他,每当讲学过程中碰到一些“酬答之间,机缘未契”的疑难问题,阳明就会感叹说:“安得起曰仁于泉下而闻斯言乎?”甚而时不时地会“率诸弟子至其墓所,酹酒而告之”[107]。阳明之所以会对徐爱如此信赖,是因为徐爱“性最警敏,闻言即悟”[108],在阳明门下素以“性深纯开彻,善发师门旨意”[109]而著称。所以阳明“在南都时,同门云集,辄令爱分接之”[110],而爱竟能使来学者“咸得所欲而去”[111],甚至还能使他们放弃所学而改信阳明。这就是说,阳明学派中首先享有“教授师”头衔的并非钱德洪、王畿等人,而是徐爱。尽管阳明从未把徐爱与钱德洪、王畿等晚年弟子作过比较,但从其平时经常流露出的惋惜之言中,却能使我们明显感受到徐爱在阳明心中的地位,这种地位在王门中是无人可比的。据《余姚县志》记载:“良知之说,学者多未信,爱为疏通辨析,畅其指要,门人日益亲。”[112]说明徐爱对早期阳明学派的形成与发展有过特殊的贡献。正因为此,钱德洪称他是“师门之大儒”[113],邵廷采将他与钱德洪、邹守益一起视为王门的“有功传习”[114]者,在笔者看来,皆非溢美之词。

然而,阳明曾在《别三子序》中说:“希渊(蔡宗衮)之沉潜,守忠(朱节)之明敏,曰仁之温恭,皆予所不逮。三子者,徒以一日之长视予为先辈,予亦居之而弗辞。”[115]也就是说,阳明起先对徐爱并无特殊偏爱,对早年入门的三子之所长,他给予的评价是一视同仁的。[116]后来阳明归乡讲学,广收门徒,对徐爱的评估才越来越高,这从钱德洪所撰的《寿徐横山夫人五十序》中可窥见一斑。

序曰:

当是时,四方同志日进,吾师每叹曰:“孔门得一颜子而门人益亲,吾于诸士安得起曰仁之游乎?”而日闻吾师训言,皆因人答问,然能根极理要者,或寡矣。有触其机,如川流澜涌,端绪略见,则又愀然作曰:“是意也,吾尝与曰仁言之,年来不易及也。”同门退而窃叹者亦曰:“是意也,吾尝与曰仁侍,幸闻之,年来不易及也。”噫,是横山子之闻于吾师者非圣道之微者耶?[117]于是后人对三子的评价也发生了明显变化,主要就是把徐爱置于蔡、朱之上。比如清初徐乾学编撰的《明史列传》即谓:“爱及门最先[118],渊冲和粹,造诣过(蔡)宗衮、(朱)节远甚。”[119]实际上,蔡宗衮、朱节与徐爱间的距离并没有后人所说的那么大,若跳出阳明学的圈子,蔡、朱二人的影响力或许比徐爱还要大。

蔡宗衮(1474—1549),字希渊(又作希颜),号我斋,山阴人。

正德八年冬,蔡赴南宫试,访阳明于滁阳,遂留阅岁,与阳明“论学琅琊之间,于斯道既释然矣”[120]。正德十二年登三甲进士,任福建兴化府教授。正德十五年,改调江西南康府教授,兼白鹿洞书院洞主,著有《主洞教授蔡宗衮洞规说》、《白鹿洞论士友》[121]。“时闻先师倡道阳明山中,乃偕守忠往受业焉。因与余姚徐君曰仁为三友,刊落繁芜,学务归一。正德丁卯(1507),三友同举于乡,偕计北上,先师为文以别(即《别三子序》),独称公深潜,故同门之士多以颜子望公,声价亦遂重矣。”阳明早年弟子,“皆立德、立功,无负所学。然相继早世,不暇立言,惟公(指希渊)则常官散地,吏事无所牵,又久居山林,享寿考,故得剖悉群书,留心述作”。著有《大学私抄》等书,“又欲注《周礼》而未就,斯亦勤矣”[122]。

因此可以说,三子中曰仁是以“立德”而著称,守忠是以“立功”而著称,希渊则是以“立言”而著称。然自阳明初讲良知之学,其门生“方执晦翁旧见未能信也,而公(希渊)于时已能不逆于心。

及余(季本)困心穷究,乃知觉悟信从,而公反有疑于师说。故其为书,多持衡调护,自成一家……盖公本以万物皆备于我为主,故自号我斋。凡己所独得,不轻徇人,自举世非之而不顾者。故先师尝曰:‘希渊真可以为我矣。’每相见,又即以耻独为君子之道反复开明,惟惧公之有我也”[123]。希渊与季本的关系非常密切,其治经学,对季本影响很大。死前又将天民、天和、天中三子托于季本抚养。其事迹尚可参阅邹守益《赠蔡我斋督学四川》、唐龙《起蔡宗衮为白鹿洞主疏》[124]等。

朱节(?—1523),字守忠(又作守中),号白浦,山阴人。据季本说,蔡希渊“即长,禀学于同里朱先生崇文。尝闻阳明先师言:

‘越中先辈鲜有言道学者,惟白洋朱克粹尝论及此尔。’而崇文者,克粹仲子,学有渊源,此公(指希渊)趋向所由正也。克粹之孙守忠,又与公为同门友,皆厉志以圣贤自期,于是人并称为白洋三杰云”[125]。可见,朱克粹、朱崇文、朱守忠祖孙三代,乃当时山阴著名的道学世家,连阳明都对他们刮目相看。然比较而言,徐、蔡、朱三子中,还数朱节的“事功之心”最强。黄绾《奠朱白浦侍御文》

称其“生不负其亲,用不负其君,行不负其友,食不负其民”[126],是对朱节一生的极好概括。阳明《祭朱守忠文》云:“守忠之于斯道,既已识其大者,又能乐善不倦,旁招博采,引接同志而趋之同归于善,若饥渴之于饮食,视天下之务不啻其家事,每欲以身殉之。

今兹之没也,实以驱贼山东,昼夜劳瘁,至殒其身而不顾。呜呼痛哉!始守忠之赴山东也,过予而告别,云:‘节于先生之学,诚有终身几席之愿,顾事功之心犹有未能脱然者。先生将何以裁之?’予曰:‘君子之事,敬德修业而已。虽位天地、育万物,皆己进德之事,故德业之外无他事功矣。乃若不由天德,而求骋于功名事业之场,则亦希高慕外。后世高明之士,虽知向学,而未能不为才力所使者,犹不免焉。守忠既已心觉其非,固当不为所累矣。’呜呼,岂知竟以是而忘其身乎!”[127]因立功心切,讲求实干,故其主政山东期间,明确反对悠悠静养,认为“此正为学通病”;吕柟曾答书予以反驳。[128]守忠与甘泉的关系最为密切,而湛氏则对其事功评价最高:“且谂已登谏台之选,倡首仗义,以批逆鳞,以抉宗社之安,可谓不负所志矣,深为吾党之庆……当多事之秋,所仗此辈实为国家元气。”[129]认为守忠的品格是既勤政又公正:“其扬州推官郑子伯兴毅而和,黄州推官朱子守中通而正。毅则不诡,和则不苛,通则不陋,正则不乖,其于理狱也何有!夫诡者,事之贼也;苛者,祸之亟也;陋者,政之蔽也;乖者,患之至也。是故四恶生而万事隳矣。”[130]实际上,阳明要求守忠以德业为主、事业为辅,而他自己的“事功之心”却始终难以熄灭,并屡创辉煌,守忠不过是在向他看齐。就三子而言,不惟曰仁的“立德”、希渊的“立言”与阳明的教导密切相关,即使守忠的“立功”亦与阳明的表率作用密不可分。

总的来说,徐、蔡、朱三子尽管思想性格及后来在王门中发挥的作用有别,但皆为早期浙中王门的卓越代表。只因徐爱在德性方面最为突出,因而也最受阳明器重。然则,说徐爱“温恭”也好,“渊冲和粹”也罢,其实就在于“中行”二字,这是徐爱“温恭”个性的本质规定,也是其学术思想的一个主要特征。因此,同样主张“中行”哲学的钱德洪对他有极高的评价:

横山子远矣!吾虽不及与游,然其道至今未坠,想见其为人如和风煦日,冥悟道真,而又日见于行事,民彝物则蔼如也。

噫!身发吾师之蕴,如古之所谓中行,可与者非耶?信乎横山子者今之颜氏子也![131]尽管钱德洪并未见过徐爱,等他入王门时,徐已去世五年,徐的名字他是到十七八岁读《传习录》时才听说的,但钱氏对徐的评价却要大大高出王艮、王畿、邹守益等王门中的其他领袖级人物,这显然应归结为徐、钱二人在思想性格上的志同道合。钱氏以徐爱为“今之颜氏子”,而颜子在孔门弟子中乃以“孔颜之乐”和“不迁怒,不贰过”而著称。徐爱的“温恭”个性和“中行”哲学包括前文已述及的“仙游之乐”,都与颜子有某种相似之处,加之其生命短暂,寿如颜子,故钱德洪的评价,诚非过誉之辞。

说徐爱对传播阳明学有莫大之功,主要指的是由他编纂的《传习录》初卷。然徐爱记录的《传习录》(即今本上卷)与南大吉汇编的《续刻传习录》(即今本中卷)尤其是钱德洪编定的《传习续录》

(即今本下卷),存有明显的前后不一致。徐爱“所记《语录》,其言去人欲、存天理者不一而足”[132], 《传习续录》则掺杂着不少令世人反感或费解的内容。[133]因此曾有人指出:“大抵《传习续录》一编,乃阳明先生没后,学者自以己意著述,原未经先生览订,其言时有出入,未可尽遵也。”[134]然而对徐爱的评价,却是“先生(指徐爱)心中教法,居然只是宋儒矩矱,但先生提得头脑清楚耳”[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