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眉上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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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岁月如梭,郁凉州刚到敦煌城时,玉门关外的白桦叶才微微泛黄,如今树叶早已大片脱落,余下孤零零的白色枝干在风中颤抖。

云岫百无聊赖地趴在榻上,伸出十指数日子。刺客行刺之事已过去整二十日,阿望也整二十日没来看她。

这二十日间,郁凉州以让她养伤为由不准她出门,也不准外人打扰。每日有两个婢女专门伺候换药更衣,还有两个婢女专门为她准备清粥小菜。

云岫被强制着吃了整八日素,嘴里快淡出鸟来。到了第九日,终于忍不住拍案而起,以绝食抗议。

她发脾气时恰逢郁凉州路过,云岫一把拽过郁凉州:“不给病人大鱼大肉,这伤怎么调理得好?我想吃酱肘子。”

郁凉州偏头:“病人进食怎能如此油腻?”

云岫指指自己的肩膀:“我伤在肩胛,吃哪里补哪里,我是大夫,听我的。”

“歪理。”郁凉州失笑,吩咐婢女,“那下餐给她加肘子罢。”

将衣袖从云岫的手中挣脱出来,郁凉州抬腿欲走,不给云岫任何多与他相处的机会。

云岫看着空空的手心微微发怔,她喊他:“郁凉州!”

郁凉州停下脚步,却并未回头。

云岫嗫嚅:“我承认我是想用苦肉计留在将军府,可那群杀手,真的不是我喊来的。”

“我知道。”

“你不知道……”看着郁凉州渐行渐远,云岫呢喃出声,“你若是知道,又怎会整日叫傅将和这群婢女跟着我?”

闻言,隐藏在暗中的傅将,屏息静气。

郁凉州怀疑云岫。

遭遇刺杀那日,郁凉州临时决定微服出巡,知道他行踪的,仅云岫和他自己。

同云岫逛街期间,云岫用落尘通知了阿望,没多久刺客便来了寒水寺。

再说云岫中得那毒,修达用药,向来不按常理,除非拿到药方,否则寻常人是绝不可能依着药味悟出方子的。而能拿到睡美人药方之人,定是修达身边信任之人。云岫学艺不精,经常拿了师父的药方,却依着药方调出些乌龙之药。

郁凉州令傅将去调查那药,追根溯源,果然发现,那乌龙药是出自云岫之手。

云岫来将军府有些时日,每日除了吃饭睡觉缠着他以外,便再没做过其他事,以至郁凉州到如今,仍猜不透她不惜演一出苦肉计,也要留在将军府的目的。

不过至少,他能肯定,云岫此举,定不是为了嫁给他。不知为何,郁凉州每每思及此处,心中总是生出些许烦闷。

时值深秋,风沙渐大,为防风沙入室,家家门扉紧扣。即便如此,凉风仍能卷携着沙子从窗缝、门缝中钻进来,弄得岸几、地面满是沙尘。

因郁凉州平日里常与众将士在书房商议要事,书房便成了闲人免进的重地,就连打扫的婢女,未经允许,也不可擅自进入书房。故而,郁凉州书房里的积尘,比起将军府内的其他地方,要多上很多。

郁凉州返回书房时,见地上的灰尘深浅略有差别,摆在书案上的信件也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郁凉州招来傅将:“有人来过了。”

傅将讶然。

将军府内守卫森严,书房重地更是有精兵层层把手,这来人武功得多高强,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郁凉州书房?

沉吟片刻,傅将问:“难不成,是有细作混进来?”

见郁凉州面无表情地点头,傅将更加不解。虽说最近大汉与匈奴越发剑拔弩张,双方都准备不宣而战,但九州大地上不只有他汉、匈两国。在这二国之间,还存着楼兰、车师、乌孙、库车、且末等一众三十六个国家。

汉匈征战,势必会牵连到西域诸国,民不聊生。所以没有一个好的由头,双方都不会主动发起战争。

匈奴的单于又不傻,即使他在郁凉州的将军府里安插了细作,双方还未开战,他又怎会让细作在如此敏感的时期露出马脚?

傅将抬眼,见郁凉州端坐在书案前从容饮茶,心下顿时了然。想必来者,是另有其人。

“猜得不错。”郁凉州抚着杯子,慢条斯理道:“不过是个故人,来找旧时书信罢了。”

闻言,傅将也径自给自己添了杯茶:“说起来,故人最近来得可是频繁呢。”

二人口中这个故人,说起来与那寒水寺方丈有些渊源。

寒水寺的方丈净空法师,准确来说,应是郁凉州生父郁莫骓的挚友。二人生前常有书信往来,郁凉州十三岁入住傅府时,除了那一叠书信外,身无一物。

傅将曾以为,郁凉州留着那书信,只是想见着父亲的笔迹,睹物思人罢了。直至和郁凉州关系混熟,二人情同兄弟,他开口问了才知道。原来,郁凉州一直认为,这书信之中,有和郁莫骓叛国之事关联的线索。

此后郁凉州还以郁莫骓独子身份,与净空法师通过书信,可是仅有三封,之后遑论郁凉州书信中写了什么内容,问了什么问题,净空法师一概没有回复。

至于那三封书信的内容,傅将到现在都不得而知。好像藏着什么惊天大秘密,以至于这个故人,三番五次前来偷取。

奈何故人武艺高强,对郁凉州的生活、行踪又了如指掌,整整八年,郁凉州都没能抓到他。

现如今,郁凉州身处大汉边疆,故人不但没有放弃偷信,反而盗取的次数愈加频繁。他如此心急,只能证明,郁凉州离真相已十分近了。

弯起修长的食指,指节有规律地敲打着桌沿,郁凉州见傅将一副欲言又止的姿态:“云岫那边如何了?”

“还能如何?”傅将打着哈哈,“她十几日前就已发现我在暗中监视,每日除了吃睡晒太阳,便是深夜吹着她那个落尘,把白日里偷留下来的酱肘子送去楼兰。”傅将调侃郁凉州,“再这样下去,我看咱们整个将军府,都要被她偷空咯!”

“偷?”郁凉州放下茶盏,问傅将,“何为偷?”

“这个……”

郁凉州闲闲饮茶:“拿别人的东西,不告知别人,方为偷。那酱肘是我赠与云岫,已归她所有,她如何处置,是她的权利,那不叫偷。”

傅将连忙附和:“对,没错。”

“下餐再给她加两只烧鸡罢。”

对于郁凉州的奇怪举动,傅将着实不解。先前云岫要同阿望约会,傅将以为郁凉州是吃醋,所以次日才借着微服私访的由头,拉着云岫去逛街。没想到最后却带人家去了被烧光的寒水寺,问人家如何保存尸身鲜活不腐。

二人遭遇刺杀,云岫中毒睡着时,郁凉州那冷着的脸上分明是想要杀死大汉的神情,他却又在得知是乌龙毒药时怀疑云岫,还晾着人家整二十日不作理睬。

现如今,他描述云岫作派时,不小心用了个“偷”字,郁凉州又对她百般维护。郁大将军对云岫,究竟存得是个什么心思,傅将是着实看不清楚。

只是……

傅将严肃开口:“今日驿站传来书信,说我爹已经率大部队,从洛阳赶了过来,不出三日便到。”微微停顿,“季衡公主,也跟着来了。”

见郁凉州毫无反应,仍漫不经心地饮着茶,傅将不禁急道:“这季衡公主生性善妒,若让她知道你此番竟将云岫留在府中这些时日,定会闹出乱子。”

“会出何乱子?”郁凉州缓抬起头,没什么情绪的目光若有似无地瞟向云岫所在的厢房,“依我看,按照云岫的性子,还是她闹出乱子的可能会大一些。”

“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把云岫送回……”

“她想方设法留下,”傅将话未说完,便被郁凉州打断,“定是有非留不可的理由。”

“那是自然。”傅将闻言,又眯起好看的桃花眼,像是已经看了出好戏般,满怀欣喜地对郁凉州道:“既然你这样说,那我便叫人着手准备,接待季衡公主大驾罢。”

云岫的百无聊赖终是在第二十一日被打破,听闻公主三日后便会到达将军府,府内的下人们简直忙成了一团蚂蚁。就连郁凉州安排在云岫身边“照顾”的那四个丫鬟,也被抽去帮忙,给公主布置雅舍。

云岫好不容易恢复自由身,屁颠屁颠地跑去看热闹。只见众婢女努力拾掇的雅舍内,已挂好从洛阳带来的藕粉色的上等丝绸幔帐,进门玄关处摆着且末国进贡的白玉婢女像。

婢女雕刻的栩栩如生,眉眼低垂呈屈膝行礼状,好似在欢迎公主的到来。婢女像旁边,还摆着一碗色泽红润光亮,个头大而不干的红枣。

云岫躲在雅舍门口,偷听婢女们百忙之中头嚼舌根:

“听说这红枣,是将军吩咐厨房特意准备的。”

“是啊是啊,将军说是公主身体虚寒,经不住车马劳顿,要为公主补些气血。”

“将军对公主真是好呢。”

“公主对将军也不错啊,还追随着将军跑来边疆,看来二人真是好事将近了呢……”

云岫靠着雅舍的大门,越听越觉得耳边有蚊子嗡鸣,啪地一掌拍在雅舍大门上,呢喃出声:“果然是我眼花啊,都深秋了,哪里还有什么蚊子。”

婢女们见状,吓得各自去忙手里的活儿,没人再敢开口说话。

入夜微凉,郁凉州披着水蓝色外袍,修长的食指手握兵书,正在烛火下读得出神。

“嘎嘣嘎嘣……”

门口传来窸窣之音,郁凉州以为是老鼠经过,未予理会。

“嘎嘣嘎嘣嘎嘣……”

良久,见窸窣之音不曾停歇,声响反而愈加地大,生怕惊扰不到屋中读书之人。郁凉州揉揉眉心,终是给云岫开了门。

门扉开启,发出“吱呀”的声音,云岫嗑着红枣,将红枣核吐得满地。

当空一轮皎洁圆月,郁凉州倚着门框,懒懒开口:“你这是在做什么?”

云岫不回头,只答:“我吃枣啊!我最近气血虚,见着那雅舍里摆着一碗红枣,蛮诱人的,便拿来吃了。”转身将空碗递给郁凉州,“你不介意吧?”

郁凉州不明所以:“我为何要介意?”

“哦,不介意就行。”云岫将手上的水渍往郁凉州书房甩了甩,“我啊,最近气血亏得很,你千万别让我在雅舍里看见红枣,否则,我见着一次吃一次。”

郁凉州拿着空碗,眼底闪过一丝讶然,他这是……被威胁了?目光缓缓移到云岫身上,只见她脚下正用力地碾着已压进泥土里的枣核,口中恶狠狠地对他道:“我肩伤还没好,地你自己扫。”

说罢潇洒转身,大踏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