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眉上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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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炉房里,云岫撸胳膊挽袖子,满脸灰尘地在高温的火炉旁炼制琉璃。

帮手阿望早热得脱了上衣,跑去门口躺尸。房外的微风受房内的高温影响,裹挟了热度,热浪般向阿望袭来。阿望只觉得头晕目眩,以至于一双水蓝色的云靴在他眼前站定,他都没能发现。

阿望还闭着眼睛劝云岫:“我说你也把外套脱了吧,哥哥我对我们家阿美忠心耿耿,是绝对不会偷看你一眼的。你个小丫头片子,身材跟我家阿美,绝对没法比。”说着还想在胸前比划个波涛汹涌,鸡爪子似的手一挥,打到了坚硬的物体上。顺着光滑的触感摸上去,似乎是双人腿,嗯,腿还挺直。

阿望睁眼,看见郁凉州正盯着他,墨黑的眸子在他的手上打量了一番,面色阴晴不定。

“这是……巡查来了吧?”阿望心想,“得赶紧给公主报信啊!”刚要张口,云岫的声音却从里面传来。

“我这身材怎么了?就我这身材,昨天我去勾引郁凉州的时候,出了一丢丢小插曲。就这小插曲间歇,郁凉州可是一直盯着我看,连眼睛都没眨呢!”云岫咳了两声,“哎?我说你跟着我咳什么,难不成你那边也有烟?不对啊,我听说烧制琉璃,烟是不会跑出来的,哎呀不会烧坏了吧,你快过来帮我看看!”见阿望一直喊不过来,云岫一边喊一边跑出来,“我喊你呢,你倒是……”后半段话生生咽了下去。

云岫跟阿望面面相觑,良久,云岫小声问阿望:“诚然你在门口说话我是听得见的,但是里面那么热,炉子也有些声音,我说话你们是听不大真切的吧?”

不等阿望说话,郁凉州便答:“嗯,听不大清。”眼见着云岫刚松下一口气,又补充道:“但你说勾引我,我一直盯着你看,我还是听清了的。”

真是丢脸丢到家了,云岫憋得满脸通红,不知如何回复,却又觉得自己身为一国公主,绝不能丢了他们楼兰的威严。

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承认:“我刚刚是说了这样的话,但你得承认,你昨夜确实盯着我看了对吧?”见郁凉州点头,云岫趁机给自己找台阶:“我们楼兰人,是从来不在背后议论人家的。刚刚我跟阿望谈及你,是我不对,但是你昨夜盯着我看,也不是很礼貌对不对?细究起来,好像是你更加不礼貌一些呢,不过本公主大肚,这次勉强算我们扯平好了。”

闻言,郁凉州淡漠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然。

傅将刚刚提着酒壶追了出来,听了半个原委却也猜出了全貌,不禁问道:“所以你方才觉得丢脸,只是因将军发现你们在背后谈及他?而不是因谈话的内容?”

云岫不明所以:“我说的事情,昨夜确实发生了的,我又没有说谎,为何要觉得丢人?”脑海里闪过昨夜的画面,脸颊爬上一丝红晕,“诚然昨夜的场面,是有点害羞,但害羞跟丢脸是两回事啊!”

深潭般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极微弱的笑,郁凉州缓缓开口:“其实我昨夜盯着你看,并不是被你勾引到了,我只是在思索……”黑眸若有似无地在云岫胸前巡了一圈,“这世间怎会有女子,如此平静无波。”

炉房附近的守卫们窃笑出声,笑声传进云岫的耳朵里,如蜂鸣般尖锐。楼兰虽是贫瘠之地一个极不起眼的小国,时常摇摆在大汉与匈奴间摇摇欲坠。可她师父教导过她: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她身为楼兰公主,代表的是楼兰一国的尊严。即使自身再顽劣,在外人面前,也不可丢掉楼兰的气节。

云岫今年芳龄十六,对气节的理解尚且停留在“不能在外面丢人,不能被人笑话”的表面含义上。若是有人胆敢笑话她,那就是害她丢掉楼兰的气节。

虽然这些士兵极力隐忍,但是嘴边溢出的三两笑声仍然极大地刺激了云岫的自尊,把云岫气得发狂。

为了挽救楼兰的气节,她挺直腰板还嘴:“这世间怎会有男子,如此口轻舌薄!”

当着郁凉州的面解开围裙,狠狠地将围裙掷在地上,不够解气似的,又猛踹了围裙两脚,做罢拉着阿望扭头走人。

傅将热闹看得高兴:“哈哈哈,你这是惹毛她了。”

远处的阿望为了让云岫冷静息怒,鸡爪子似的手揽上了云岫的肩,嘴唇贴近云岫的耳朵,不知道在低语些什么,逗得云岫咯咯笑。

风起,几朵闲散的云遮了日头,郁凉州淡漠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傅将却觉得周遭寒了一些。

懒懒打个哈欠,傅将吩咐道:“小小俘虏竟敢顶撞将军,来人呐,拿下阿望,罚蹲地牢三日。”

云渐渐散开,日头钻了出来,周遭的温度,似乎又升了上去。

云岫蹲在地牢前,听阿望跟她分析眼下的形势。

那日傅将要把阿望抓去地牢,云岫气得又跟郁凉州顶了两句,对方却对她爱搭不理。

眼看着自己又要被云岫牵累,阿望也顾不上礼数,拎起葱白的食指指着云岫:“九岁那年,你偷窥隔壁老王干羞羞的事,我被罚蹲地牢。十二岁那年,你去马迷途撅人家孤坟,我被罚蹲地牢……”食指抖啊抖,“每次都是你犯错我背锅,你这个不讲义气的家伙!”

云岫顿时被他激得义薄云天,扬言要陪阿望同进退。

阿望气不打一处来:“你就不会说替我蹲啊,干嘛非得跟我一起?”

一直没说话的郁凉州淡淡开口,问阿望:“这么说,你是不愿跟她一起?”见阿望踌躇,郁凉州当他默认,吩咐道,“那你蹲七日罢。”

阿望坐在干草床上,分析得头头是道:“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赖着郁凉州,但你编的那个命定夫君的鬼话,我是不信的,想必郁凉州也不会信。他之所以没赶咱出关,我想是想以你为要挟,劝降你父王。”

阿望换个舒服的姿势:“你最近都待在关里,可能不知道,我来投降前夜,你父王让我给郁凉州捎封信。当然,小爷我吧,是绝对不会偷看机密信件的。但眼下郁凉州的一部分军队,已经驻扎到咱们楼兰了,却没打起来。我猜你父王这次,是当真决定要臣服大汉。”

狗尾草应声而断,云岫将脸埋在膝盖里:“所以你是说,我对他没用了,他应该很快把咱们送回楼兰是吧?”

阿望反应了一会儿,才晓得云岫口中的“他”指的是郁凉州。

“你不想回?”

“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不能回去。”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肩膀不时抽动着,像是在哭。

阿望最受不了她这个样子,慌忙安慰:“不回去不回去,咱们想想办法。”却见云岫狡黠的笑脸从臂弯中抬起:“我有办法,你都听我的,肯定能行!”神情愉悦,完全没了刚才的难过模样。

阿望恨得直拍脑门,他从小就因云岫这个装可怜的伎俩,没少替她背锅。不管多少回,他就是长不了记性!

云岫笑眯眯地从怀里掏出钥匙:“哎你都答应帮我了,拍脑门也没用,回头再把脑子拍坏了,耽误我事。”开了门,走进牢房,“我给你说说我具体的行动计划啊。”

阿望见云岫开门进来,急了:“外面有守卫呢,你哪来的钥匙,还这么明目张胆开门!”

“守卫早被我迷晕了啊!”

“迷晕?”阿望更急,“你这次出来这么急,竟然带了迷药?”一个激灵,“不会是你自制的吧?”

云岫不以为然:“自制的怎么了,我跟着师父学医制毒这么多年,迷药这种小事……”话未说完,便见阿望飞奔出牢房,嘴里还念叨着:“完了完了,要死人了!”

云岫一听也急了:“喂!你怎么这么瞧不起人!”追着阿望跑了出去,刚跑没几步,便撞进一个温暖厚实的胸膛。

云岫捂着微红的鼻头,正欲发怒,看清来人,登时闭了嘴,好听的男音自头顶传来:“你这是……劫狱?”

“没有,没有。”云岫慌忙挥手否认,挂在右手食指的一大串监狱钥匙随着她手的挥动,发挥叮叮当当的声响。

“啊!”甩掉钥匙,云岫故作轻松,“我就是,进来跟阿望聊会天,几天没见了,怪想的。”

被傅将拎着脖领提回来的阿望急忙附和:“对对!你看你这几个看牢房的小兄弟,也不称职啊!值班的时候怎么能睡觉呢?我俩实在看不下去,寻思出来把他们叫醒。”

郁凉州却不理阿望,一双幽深的黑眸只盯着云岫:“你说想他?”

云岫不解:“啊?”反应了一下,“是啊,这地牢这么阴冷,伙食又不好,阿望又怕黑,怪让人担心的。”

“那我放了他,给他好吃的,你还想他吗?”

“要是好吃的能给我也准备一份,我自然就不想他了。”

闻言,郁凉州点头示意傅将,见傅将松开拎着阿望的手,才淡淡转身,对身后道:“回去罢。”

云岫有一瞬间怔忡:“叫我?”见郁凉州身后就她这么一个活人,又忐忑地问:“回哪儿?”见郁凉州不答,径直走出地牢,云岫只能默默跟上。

出了地牢,阿望见夜空中一轮满月,哎呀一声:“糟了糟了,我约了阿美明日一起观日出的,阿美一定在等我。”匆忙告别云岫,“我先回去一趟,去去就来!”

云岫担忧叮嘱:“哎?你可别忘了明日之约啊!”

郁凉州站在一旁,淡漠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什么明日之约?”

云岫支吾:“就是……我入玉门关这么久,一直也没能去集市上逛逛,明日我想让阿望陪我去买盒胭脂。”

“你还擦胭脂?”

“就……就是因为……因为……没擦过才想试一试啊!”云岫结巴得更甚,就怕郁凉州再问出什么刁钻的问题,结果郁凉州却没理会她,带着傅将径直走了?

云岫对着郁凉州的背影扮鬼脸,真是傲慢自大的家伙,大汉的将军了不起吗?她话还没说完,就这么把她扔这了?踢了踢脚底的碎石,算了,反正阿望不再睡牢房,她便可以心安理得地在她的云被中好眠一整晚了。

这样想着,云岫走回房间的步伐也欢快起来。路过郁凉州房间时,还“不小心”踢翻了他门口两株生石花,继而更欢快地回了房间。

郁凉州站在窗前,看云岫那副高兴的模样,问身后傅将:“她就这么开心?”

傅将看热闹不嫌事大:“那是自然,这世间能让女子如此心悦的事情只有两件:一件么,是采买衣物胭脂。另一件么……”

说到这里,傅将本想卖个关子,等着郁凉州那扑克脸露出好奇之色问他时,他再作答。可抬眼一看,对方面上仍旧一派云淡风轻。

傅将摇头作罢,接着前面的话头:“这另一件,便是与心仪男子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