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廷玉未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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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回忆

时至今日,他脑海中仍旧清晰的记得那前朝的宫城,因为年久失修,台阶上有明目张胆往外生长的杂草,潮湿处也有厚厚的苔藓,一不小心就要滑倒。

最初几年,陈青絮还清醒着,但宣德帝一来,便要大吵一架。宣德帝便把所有的气都撒在一个孩子身上。

而陈青絮也视他为耻辱,非打即骂。

“你既然觉得屈辱又为何要生下我呢?”

那是韩世宜七岁的时候,瘦弱的仿佛五岁的孩子,因为长时间的营养不良而略显苍白的脸色,偏偏一双眼睛生的很好,看人的时候尤其明亮。

彼时他用那双眼睛瞧着陈青絮毫无瑕疵的容貌,眸色里除了冷冽就是嘲讽,很难想象一个七岁的孩子有这样阴暗的性情。

陈青絮微微一愣,甩手便又是一个耳光:“我不仅视你为耻辱,我也视我自己为耻辱。”她突然蹲下身来,双手抓住韩世宜瘦弱的肩膀,眸底似乎带着一抹癫狂:“我们一起去死好不好?总归活着不如死了,我们这么肮脏,一同去死吧。”

韩世宜甩开她的手:“要死你自己去吧,我要看着他死之后才能死,你不也说看不到他死,你死不瞑目吗?”

陈青絮站起身,浅青色的襦裙上绣着精致的青鸟,她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又恢复以往的淡漠神色:“你和他一样,无趣的令人作呕。”

瞧啊,哪里有做母亲的用这样恶毒的话来说自己孩子。

韩世宜见怪不怪的,他点点头,浑不在意的说:“你们对于我来说都一样,都是恨不得看你们去死的角色。”

陈青絮闻言,娇弱身躯霎时间颤抖着,脚步后退两步,嘴里道:“滚……你给我滚远。”

韩世宜闻言,抹了把嘴角的血迹,转身就消失在昭阳宫的回廊下。

三年间,他就和陈青絮这样互相伤害互相折磨着,不仅仅是肉体的折磨,更是精神层面的折磨。

直到那个冬日,他是真的觉得自己会死在昭阳殿里。

迷迷糊糊间,韩世宜唇角干裂,吐出一句话:“我不能死……”陈青絮刚要嘲讽的笑笑,却又听他说:“我死了,就没人陪你拌嘴了。”

陈青絮嘲讽的笑容顿在脸上,她眼眶中突然涌出泪水,她无法控制那股情绪。

她怀抱着已经烧昏过去的韩世宜,冰冷的手骨搭在他的额头处,试图给他降降温,然而无济于事。

长安宫里连个医官都没有,宣德帝让他们在这自生自灭,是等着陈青絮有一天去求他的。

“来人!”

老嬷嬷从屋外走进来,恭恭敬敬的行礼:“夫人有何吩咐。”

陈青絮闭了闭眸子,有泪自眼角流出:“去金陵传话,说我求他。”

老嬷嬷愣了愣,又听陈青絮低吼道:“你聋了吗?我叫你跟他说,说我陈青絮求他救这孩子,晚一刻,我保证你活不久,你的家人也不活不久。”

老嬷嬷心头一凛,赶忙出门去找人递消息了,心里暗道这娘娘性格平日里还算平和,怎么突然间这么吓人了。

宣德帝快马加鞭自金陵而来,一路上风尘仆仆,刚到昭阳宫就见陈青絮一身华服端坐在案几后,脸上仔仔细细地着了妆,神色一如往昔般淡漠。

宣德帝一身玄黑衣袍,轻裘玉冠,容色里带着一抹兴奋。还有什么事能比得上絮娘求他令人兴奋呢?

“你说你求我?”

陈青絮抬头看他,点头道:“对,我求你救他。”

宣德帝闻言,一掀衣摆坐在陈青絮的对面:“可求人就该有求人的态度。”

陈青絮给他倒了杯热茶,她收起所有的凌厉,只余周身的温静:“只要救他,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宣德帝一把掀翻了案几,浅碧的茶水印过米黄的毡席,形成一圈水渍。

他将陈青絮压倒在毡席上,剑眉一挑:“我想如何就如何?”

陈青絮看着他,身体颤抖语气却异常平静:“对,从今往后,我再不会反抗,你把他带走,随便送哪里去都好,不要叫我再见到他了。”

宣德帝埋首在她的颈间,伸手扯开繁杂裙带:“就依你所言。”

银白色的月光洒在回廊下,她只觉得冷,身体冷,心口也冷。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扑啦啦的飞走了,她觉得绝望,却又不曾后悔。

——

韩世宜醉醺醺的回到郡王府,宋玉晚正辗转反侧的睡不着,冷不丁听门口有动静,刚去开门,就见韩世宜一把扑过来。

身上,衣服上,嘴里,满满的酒气。

这是宣德帝死了和几个好哥们聚了吗?宋玉晚再一想就觉得不对,这光景了,金陵哪里有商铺敢大晚上营业。

“你这是作什么妖?”

韩世宜的酒量很好,喝了这么多也没见醉得不省人事。

宋玉晚给他脱了衣服之后又累死累活终于给他拉上床去,仰躺在韩世宜身边,直喘气。

“没想到你这么重……你是吃什么长大的啊。”宋玉晚踹了他一脚,让他往里滚了滚。

本以为韩世宜这回该好好睡觉了,迷迷蒙蒙的时候宋玉晚听见有人低泣,便瞬时间惊醒。

“廷玉?”宋玉晚绊过韩世宜的肩膀,发现他在哭,又不是那种清醒的模样。

“我找不到她……我不能让她有事……”迷醉中的韩世宜哭得撕心裂肺的,全然没有寻常的坚强。

她是谁?宋玉晚猜了猜,想到韩世宜的生母。

除了陈青絮,这世间还有谁值得韩世宜这一哭呢。

他说找不到陈青絮……宋玉晚任由韩世宜抱着她哭,却什么也做不了,她安慰地拍了拍韩世宜的背,也不知他能不能听见。

“睡吧,明日或许你就会找到她了。”宋玉晚低低道:“你会找到她的,相信我。”

翌日清晨,韩世宜揉了揉额角,醉酒的感觉还真不好啊。

一瞥眼见宋玉晚坐在一边,怀里抱着团绒猫,晒着太阳,好不安逸。

“你醒了?”

韩世宜点点头,微蹙眉脚:“今天该去宫里叩首的。”

未料宋玉晚轻声笑了笑:“不用去了,清早我让步恂去给宫里回话了,郡王忧思过度郁结肺腑,如今病了。”

韩世宜看着她一脸狡黠的模样,不禁笑出声:“你呀,如何变得这般聪慧了?嗯……肯定是跟为夫学的。”

宋玉晚扬了扬头,哼哼两句:“我本来就很聪明,再者难道你还真的打算为他穿孝衣吗?”说着又补了一句:“太妃娘娘的事情,是不是特别棘手啊?”

韩世宜沉默了一会儿,半晌叹了口气:“找不到她,暗卫的探查也毫无头绪,我现在甚至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被他的人带走了。”

“怎么,还有可能是别人吗?”

韩世宜摇摇头,转了个话题:“不说这个了。”

皇帝去世,是国丧,举国哀悼。金陵城内的寺观各击三万杵,代皇帝“造福冥中”。

宣德帝棺椁停在建章宫的正殿里,帐幔也都换成了素白色的。

赵后跪在前面的位置,一身素衣,包裹着她略微消瘦的身体。她已经不年轻了,身后的费贵妃仍旧是一张貌美如花的脸,对比起来她觉得好不公平。

礼官唱喏:“拜!”

众人皆俯首,叩头。

大殓礼要连续三天,早晚两次,宫眷命妇身着丧衣而拜。

拜过之后赵后回明德宫更衣,不多时侍女禀告,说费太妃求见。

赵后微微一愣:“请太妃正殿坐吧。”

宣德帝的这些妃嫔,除了有子嗣的可以得到太妃封号,没有子嗣的则回家颐养天年或者去守陵寝,赵后也还算宽宏,没有叫妃嫔陪葬的说法。

费贵妃从贵妃变成太妃,神色也并没有多高兴。她这几日身形消瘦,刚生下皇子没多久,宣德帝就病故了,不得不多为自家的孩儿多做考虑。

“给娘娘请安。”

赵后换了身衣服出来,对她虚扶一下:“妹妹身子不好,不必多礼了。”

费太妃摇摇头:“娘娘贵为太后,这一礼不可省的。”

赵后心里划了个弧,似乎明白她为什么而来。

“本宫虽是太后,但做圣母皇太后和母后皇太后又是不一样的,妹妹说对吗?”赵后吩咐侍女看茶,幽幽的说出这一番话,惹得费太妃心里更加紧张了。

费太妃直接给她跪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显得好不可怜。

“臣妾今日来,就是为了延稷。”费太妃急道:“臣妾不敢肖想什么位子,只愿有朝一日延稷分封个地界,臣妾也一同去。请太后娘娘多多照拂臣妾。”

皇子及冠才能分封,拥有封地。换句话说,费太妃要在建章宫里再蹉跎个二十年才行,在赵后的眼皮子底下生活,若是不搞好关系,恐怕活不长久。

费太妃是个聪明人,她自知比不上文夫人和景贵嫔,她们的儿子都已经及冠封王,月余之后就可以离开这座牢笼,而她不行。

赵后起身走过去,扶起她:“好端端的这是做什么?”容色中藏着虚情假意:“你是延稷生母,先帝在世的时候多宠爱你们,本宫自然不会怠慢你们的。”

费太妃急于给她表忠心:“其实臣妾此来,不是一人想法,而是费家也觉得他日太子殿下登基,是大燕之福,臣妾只想追随娘娘,还请娘娘莫要推辞。”

白来的势力,不要白不要。更何况费太妃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出宫去,还得看她鼻息生活,当下心思也沉静下来。

“那本宫就放心了。”赵后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

虽然费太妃站在她这边,但文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那个人比当年的江贵妃还要聪慧,不好对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