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就在清影郡主一行急急攀登画壁山时,在那山巅以下,各处要道之间,早已屯了重兵把守,对于上下山的人,寄予了极为严密的监视。
清影郡主登山,那道道关卡守军,都认真而又不失恭谨地查勘了来人身份,经过多方确认,才最终放行,可见防卫之严谨。
“啧啧,俺老秦就纳闷了,就连帝都皇城,恐怕也没有如此大动干戈吧……”
秦将军看着正在跟前勘验他们一行印信的同僚感叹道。
他说这话,倒也并非是质疑对方在这火烧眉毛之时还如此小题大做,也并非是出于对西南王与清影郡主将此事对他保密的不满,他知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凡事皆顺应章程,才能减少无端的烦扰,使得诸事井井有条。
此问的根源,则是因他对于画壁山巅的南海来人更添了三分好奇之心。
究竟是何等要人,何种手段,才能让西南王如此大动干戈?
“郡主,将军,请将印信收好,末将照章办事,多有得罪了。”
那名关卡主事再三确认无误,便将印信送回清影郡主及秦将军手中,而后行了个军礼,以示歉意,并大手一挥,喝令身后军士开关放行。
如此反复通过九道关卡,耗费了数个时辰,清影郡主一行不胜疲惫,终于抵达了画壁山巅,那面平滑如镜的石壁之前……
故老相传,曾有一名落魄潦倒,屡试不第的无名文人,因被世人亲朋所嘲,在对仕途心灰意懒之下,索性孤身一人来到了这座画壁山中隐居,立誓自此不再出山半步。彼时画壁山并非称作画壁山,只是后人为纪念这位无名文人,才将山名改成如此。
文人孤身一人,身无长物,只是将昔日自用的文房四宝,备齐随身携来,妥贴地安置在一座自己劳心劳力搭建的逼仄茅草屋中。
山中岁月清苦孤寂,但文人心境枯懒,也并不觉孤独,反觉天宽地广,任他遨游,端的是无拘无束,逸兴遄飞。
他每日里枕石漱流,口中喝的是山间清泉,清冽甘美,吃的是开荒种出的五谷鲜蔬,佐以山中丰盛的野果野味,再植些桑麻,将多余之物托进山樵人猎手出山换些必备器物,真真是不亦乐乎。
长此以往,他突觉自己昔日里醉心功名,只以经书为重,而不知自然之妙处的势利生涯,全是白费,而只有在此刻身与神合,贯通天地山川,才是人生的真彩。
饥一餐,饱一餐,全无独自谋生经验的他,跌跌撞撞,倒也有惊无险地存活下来,且越活越是开怀,越活越是滋润。每日闲暇,他或散发在山中行走,见得一景,拈得一语,便吟诗作赋,怡然自得,或找一平坦之处席地而坐,铺开文房宝贝,勾点丹青,描摹山中之物,点染心中之境,后来文房之物耗尽,他索性便摒弃此类器物,一根枝条,一杆草茎,便是画笔,一片滩涂,一块石壁,便是宣纸,时而碾草叶之汁做墨,画得一缕清香,或用潺潺流水,笔尽画散,从哪儿来,归哪儿去,干净自在。
三五年后,他画道居然大成,冥冥之中,笔落之处,他似可感应天地之情,忒煞怪了,但他也不去深究,唯顺其自然而已矣。
忽一日他兴之所至,登上山巅,望着在他面前伫立着的大片石壁,石壁无言,其上藤蔓爬行,松枝斜生,棱角纵横,似在向他喃喃叙述着亿万年来沧海桑田变换的苍茫,他的心中忽生一念,要将这面足有千丈见方的陡峭石壁,给琢磨成一张可以供他落笔的画纸……
要将高耸的山石峭壁,雕琢平整成一张平整光洁的白纸,这是何等的气魄,是何等的宏愿?
对于无名文人这具并不健壮的身躯,又该如何来完成这一非凡的壮举?
明知前途维艰,他却心潮澎湃,义无反顾,从自己的茅草屋中,取来凿子铁锤,木楔绳索,清开松枝藤蔓,便毅然开始了日复一日的凿壁……
春去秋来,不知已过了几个寒暑,文人看着自己因厚茧覆盖,而俨然肥厚了数圈的手掌,与饱经风霜的花白头发,他知道自己已从昔日壮年,变成了如今的苍苍衰年。
此念一闪而逝,他自选择了这一条道路,就始终未曾后悔过,即便是如今形容消磨,华发丛生,也只作寻常。
他的毕生之业,开凿石壁,至此已完成了角落一块,并不太大,小半而已,他心中欣慰之余,又涌起了深深的遗憾。他估忖着在他有生之年,必定是无法达成心愿,这一面石壁,非他一人所能完全撼动。
遗憾实有,后悔却无,他与年轻时追逐功名的意气风发大不相同,打磨石壁已成了他的修行,即使最终难成,有此经历足矣。
文人不能多等,他心中蓦然生出一种强烈的渴求,他渴望在已完成的这块平滑石壁之上作画,画他的心中所想,他的心意喷薄而出,急于寻找一处落点,而那处落点,便在眼前……
他折来一束松枝,松枝的尾端,带着一朵青针,他提来一桶草液,青绿见黑,是他平素收得碾磨得来,用在今日。
他站立画壁之前,伸松枝入桶,静待三个呼吸,待其饱蘸草液,便待心意完足,猛然将松枝提起,任性挥洒,草液染上光洁石壁,如神龙腾跃,便是一道道乌青色的纹络,或深或浅,或宽或窄,浮现其上……
此番作画,真堪称是一泻汪洋,文人多年的积累,这一次倾吐其上,桶中草液将尽,手中松枝渐秃,他只觉意犹未尽,胸中似有无穷的激情要喷涌而出,不可阻挡。
这一方的画壁已经被他用尽,他转过身来,对着山巅之外,白云之乡,无穷宽广的天地纵声长啸,抒发着不尽的意气。
据传,他的这三声长啸,远远传了开去,当日整个青州城人,都隐隐听闻,当然这仅是后来的好事者考证所得,是真是假,已经埋没光阴长河,再也无从分辨……
说回这位无名文人,他长啸过后,愤然将手中折断的松枝甩落悬崖之底,复又飞起一脚,将储存草液的木桶踢飞不知何处,情绪已几近于癫狂的他,突然张开双臂,五指成刀,向着画壁只一纵一横,便自然而然地勾动了天地间莫测的伟力,两道无形波纹交叉划过,将石壁表面削去了足有三尺之深,石粉木屑哗哗下落,经天风一吹,飘飘摇摇,不知去向。
画壁已成,这名无名文人不知去向,只留下永远的猜测,不得证实。
至此一面天然石壁,变成了如今这面平滑如镜的画壁,画壁之上,除了岩石天然所带有的纹路,与经年风雨蚀刻出来的刻痕之外,并无半点多余的笔墨。
久而久之,画壁声名不胫而走,成了青州城一处极为特殊的景致,诸多文人墨客,有事无事,都喜前来此处瞻仰一番,权作追思。
“这处画壁俺老秦来过,为何今日竟会发光?莫非是墨客显灵不成?”
秦将军站定画壁之前,仰望着画壁上不断变幻的瑰丽光影,不知是何变故,又是激动,又是惊异。
他要做一名儒将,这笔墨之事,当然不能落下,而墨客若真显灵,说不得要向他奢求一番。
而他口中的“墨客”,便是后人给予那位无名文人的敬称。